第二十二章 受洗(下)
弗朗西斯愕然,他的脸上浮现出短暂的失神,但很快调节过来。 “很抱歉,犯下渎神之罪的罪人是无法接受洗礼的。” “为什么不能?她被拐走的时候只有十三岁!我们一家都信奉光阴神,我没有见过比琳达更虔诚的女孩!她哪怕再饿也要做过祷告再吃饭,主教大人,你告诉我,这样的女孩不值得被神原谅吗?” 老妇人揪住弗朗西斯的长袍下摆,激动得面红耳赤。她并非存心惹是生非——她既没有反对教会的胆量,也没有辩驳主教的智慧。她只是想给枉死的女儿讨一个清白,想让她的灵魂干干净净地进入光阴神的神国,而不是背负着骂名堕入九层地狱。 “女士,请你放手。”亚当上前阻止老妇人的拉扯,余光瞥向弗朗西斯,看他如何应对。 “她或许曾经是无辜的,但当她选择与娼妓同流合污的时候,她的灵魂已被玷污。她本来可以有其他选择,逃跑、反抗或者殉道,但她只选择最轻松的罪恶之路。”弗朗西斯不动声色地整理着被老妇扯乱的长袍,一手指向亚当,“你看清楚,我身旁的这个男孩,也是被酒窖绑架,但他宁愿遭受毒药的折磨,也没有向娼妓们屈服!正因如此,他才能清清白白地站在这里!” 老妇呆住了。她僵硬地扭头看着亚当,似乎是不相信世间竟然存在一个与她女儿相对的活生生的反例。 亚当与弗朗西斯并肩站着。一个俊逸脱俗,一个正义凛然。一个美丽无辜,一个冷冽淡漠。玻璃花窗滤过的夕阳轻巧地落在他们的身上,竟也显出几分神性的光辉。 还在排队等待受洗的队伍中也冒出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明明是她女儿不自爱,她怎么好意思要求主教为她女儿做洗礼?”“她怎么能胡搅蛮缠扰乱仪式?”“我看她说不定是受刺激太大疯了吧,居然敢对主教无理。”“我要是有那么个女儿,早就断绝关系了!”“主教说得对,看看他身边的那个男孩,这就是她女儿的问题。” 也有一些同情的声音:“如果她女儿没被拐走,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这可能就是命吧。” 但那些微小的同情声很快淹没在愈涨愈烈的指责声中。 老妇人环顾四周,无助地松开了手。她已了然自己的处境:在亚当和弗朗西斯的对比下,在周围如沸的议论声中,她的女儿琳达和她一起沦为了自取其辱的可笑丑角。一个是甘愿沉沦,咎由自取的娼妓;一个是蛮不讲理,试图为罪人开脱洗白的村妇。 她太傻了。早在行刑官踹她那一脚时她就该明白,教会认定的罪名,是不可能覆水重收的。 两位教士把这个不识趣的老妇拉走。她没有挣扎,任由教士们拖动自己的身体。她明白自己已经出了大丑,如果再做反抗,恐怕就要被教会降罪,累及其他家人。琳达已经死了,臭了,可她还有丈夫儿子,日子还要过下去。 被扔出教堂大门之前,她仍然愚蠢地朝弗朗西斯看了一眼。 弗朗西斯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留给她。就像这段无足轻重的插曲不曾发生过,主教大人继续将他的慷慨、慈悲和荣光分享给下一位受洗的教徒。 教会饲养的白鸽已经飞回了各自的鸽舍,乌鸦乘着即将来临的夜色划过教堂的天际。 直到最后一位教徒心满意足地带着潮湿的额头离去,洗礼才宣告结束。 弗朗西斯遣退了其他教士,只和亚当单独漫步回去。 “你是不是觉得我刚才太残忍了?”弗朗西斯突然发问。 亚当一时语塞。他拿不准弗朗西斯的心思。这是试探,抑或是真心发问? “也许情感上确实有一点残忍,但我认为主教您没有做错。法理大于人情,我想罪犯各个都有苦衷,如果都因此赦免宽恕他们,那就没有公正可言了。”亚当斟酌片刻,谨慎地回答。 弗朗西斯欣慰地笑笑,将手搭在亚当的背上。“你是懂我的,我没看错人。规矩应凌驾于私情之上,就像神明凌驾于人类之上。从前的科罗拉城,贵族与教会勾结,欲望裹挟法规,才会产生酒窖那样的罪恶之地。我不会让第二个酒窖产生,也不会让今天这样的情形再发生。” 亚当思索着弗朗西斯的宣言,他承认弗朗西斯的话有正确之处,但他并不苟同。 他踌躇片刻,忽然向弗朗西斯提出要求:“主教大人,我也想接受洗礼。” 弗朗西斯些许吃惊,但立刻对亚当的要求心领神会。洗礼代表着洗心革面、脱胎换骨,亚当已经从孢子的遗毒中走出,他是打算借由洗礼的仪式,向过去那段日子正式告别。 于是他温柔地答应:“现在回教堂,正好。行完礼也花不了多久,回去应该还能赶上晚饭。” 孰料亚当牵住他的手,执着地望着他,坚定地说:“我想行浸水礼。” 弗朗西斯错愕,他没想到亚当的决心如此坚决。浸水礼是痛改前非之人才用的大礼,看来亚当真的很想摆脱酒窖的罪恶。 他不得不对这份决心做出回应:“好。” 重新折返回教堂,此时偌大的教堂阴森黑暗,空无一人,静得只有弗兰西斯和亚当的脚步声在其中回荡。夕阳已经错过花窗,马上被新月接替。时间在这里短暂地死去了,教堂成了它临时的坟地。 亚当用火石点亮一支支蜡烛,又从教堂后院的水井中提来一桶桶清水,倾入浸礼池里。弗朗西斯望着亚当忙碌着准备浸水礼,身影在烛光间穿梭,白皙的脸被烛火印照得深浓明亮,他没来由地感受到一股未知的恐惧。 他在害怕什么呢?他暂时还没想到。 等到亚当忙完了一切,轻声请示他仪式是否可以开始时,他的恐惧才有了具体的印象。 他听见自己说:“开始吧。” 于是亚当在他面前褪去了衣物。除去鞋子,他只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教士长袍。松开腰间的系带,他像一只蝉挣出蝉蜕般脱下了粗重的长袍。黑色的布料滑落堆积在亚当的脚踝边,他向前一步,彻底从那堆布料中解放,展露出一身皮rou。 啊,原来浸水礼要受礼者全身赤裸,弗朗西斯终于想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畏惧看见亚当的身体。 只不过是一个同性男孩的身体罢了,在修道院中他也曾赤身裸体和其他男孩一起沐浴。这畏惧来得荒谬,他强迫自己直视亚当的胴体。 触目惊心的白。不同于他的苍白,亚当的白是泛着血气的rou白色。烛火将这白色晕染出橘黄、铜金、裸粉渐变的光泽,在烛火照不到的地方投下柔和的深棕色阴影。 弗朗西斯忽然恨起了烛火——是怎样的一种火光,将所有的肌rou勾勒成暧昧的形状,又是怎样的一种火光,使亚当身上的白脱离了石膏的质感,而有了皮rou的馨香。这烛光像三流画家的笔触,只知在rou体上大做文章,却不肯舍一点颜料给旁边的景物。 弗朗西斯想起了在彩绘玻璃窗和穹顶壁画上看到的赤身的围绕着光阴神的天使。 亚当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天使,他想。 他难以自控地继续观察亚当的身体,发现并不都是赏心悦目的白色。青春期的男孩,腋下和小腹下都蓬出一小丛乌黑的体毛。像是摸过一块平滑的木板却被一根突兀的木刺扎进了手指,那几丛乌黑的体毛成了弗朗西斯的眼中钉,破坏了圣洁的白色整体,使整幅画面有了低俗和亵渎的意味。 壁画上的天使是从不会有阴毛的。 弗朗西斯慌忙移开视线,去寻找亚当身上没那么下流的部分。他用目光轻轻触摸着亚当躯体上隐约露出的肋骨线条。 很好,这样就对了。亚当再好看,这躯体也只不过是一具包裹着骨骸的皮囊。这样想着,弗朗西斯似乎逐渐抑制住了无端的遐想。 他深吸一口气,对亚当问道:“你是否愿意领受圣水的洗礼,从此洗去罪恶,以纯净的身心侍奉光阴神?” “我愿意。” “那么,请将你的躯体交予圣水,让它为你涤净身心。” 亚当缓缓踏入水中。刚从井里打上的水很凉,凉得他一哆嗦。他慢慢地躺下,将自己连同口鼻都一同没入水中。他的头发在水中漾开,像漆黑的藻类参差浮动。他沉溺在水中,体会着接踵而来的窒息感。 浸水礼,象征着清洗自己,也象征着溺死自己。 弗兰西斯注视着水中的亚当,默默计时。一般在受礼人支持不住的时候,执礼人就要将其拉出水面,这个过程很少超过两分钟。 而现在已经三分钟了。亚当似乎执意要借圣水杀死自己,明明已经涨得面红耳赤却还不肯向他发出信号。 三分十五秒。 三分三十秒。 三分四十五秒。 四分钟。 “够了!”弗朗西斯喝了一声,他用力抓住亚当的双手,一把将他从水中捞出来,扬起一串剔透的水珠。借着惯性,亚当的身体软绵绵地伏在他的怀里,双手却环住了他的腰。 弗朗西斯僵住了。 湿漉漉的裸体毫无保留地贴合着他的身体,长袍被水打湿之后他更加清楚地感受到亚当身体的形状和质感。亚当的皮肤在水下浸泡了四分钟后是冰冷的,但皮下的肌rou却散发着热量。皮是冷的,rou是热的,那什么是烫的?那样guntang的东西,让弗朗西斯几乎感觉被灼伤。 弗朗西斯颤抖着捂住了自己的心脏。他找到了。他的心脏有力地兴奋地跳动着,挤压出一股股guntang热烈的鲜血和一阵阵陌生凶猛的情感。那些从心房泵出的热血并没有流向他引以为豪的冷静的头脑,而是一路向下,涌向某个充血的部位。 亚当靠在弗朗西斯的肩头大口喘着气,缓解着水下长时间窒息带来的不适。他也听到了弗朗西斯剧烈的心跳声,以及就快汹涌而出的情欲。 他抬起大腿,膝盖分开弗朗西斯的双腿,抵住了弗朗西斯无处可藏的欲望。他比弗朗西斯矮,所以是踮着脚在做这件事的。他有意无意地蹭着弗朗西斯的yinjing,嘴唇却贴着弗朗西斯的耳垂说:“主教大人,我冷。” 弗朗西斯倒抽一口凉气。他匮乏的经验使他分不清现在的状况。他应该做什么?对了,他应该为亚当擦干身子,重新穿好衣服,宣告洗礼结束。可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享受着和亚当赤身相拥的每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耻的勃起,这让他想义正言辞地推开亚当,斥责亚当不知廉耻地勾引自己——可勃起的是他,又不是亚当。这样做只会显得他恼羞成怒,做贼心虚。 总算多年的苦修让他还有一点理智做出行动。他伸手用袖子擦干亚当脸上滴落的水珠,他的指尖不经意间划过亚当因为寒冷而微微泛起鸡皮疙瘩的脸颊,触摸到一对湿润柔软的嘴唇。他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一个愚蠢的农夫,将冻僵的蛇揣在怀里,想用体温温暖它,最后却被解冻的蛇咬死。 此刻他抱着亚当湿滑柔韧的身体,正像是抱着蛇的农民。他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忍不住扳过亚当的脸,检查亚当是否生了一双蛇的眼睛。 那是一双清亮透彻的眼睛,眸子光华流转。他只在亚当的眼睛里看到了慌乱的自己。他的心脏突然感到一阵无来由的疼痛,像是被蛇咬了一口。 他猛地推开亚当,扭头就走,是个不战而败的架势。 亚当将黏在鼻梁上的一缕湿发拨开,欣赏着弗朗西斯狼狈的背影。他揣测着弗朗西斯天人交战的内心,嘴角露出一点笑容。他的伎俩很拙劣,换做灰狼,也许只会宽容地笑笑,配合他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但这次的对手是弗朗西斯,同样拙劣的伎俩,轻而易举就使弗朗西斯大乱阵脚。 他目送着弗朗西斯逃也似地离开,赤裸地坐在浸礼池旁,直到所有的蜡烛都烧成一滩烛泪。在黑暗中,他慢慢地捡起黑色长袍,重新穿好。 次日清晨,亚当依旧和往常一般,端着餐盘去见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装作没有注意到亚当的到来,但他手中捏不紧的笔却出卖了他。 他怕了亚当。 “主教大人,吃早饭吧。” 亚当出言提醒他,态度与素日无异,恭谨又温和。 弗朗西斯没办法再装作视而不见了。他看向亚当,一见到亚当身上的黑袍,就立刻联想起黑袍下遮掩的白净的rou体,乌黑的阴毛。这种条件反射般的联想使他再也无法以平常心看待亚当了。他想问问亚当昨晚是怎么回事,但明明失态的人是他,他张不了口。 亚当在弗朗西斯的眼里看见了恐惧、疑惑和焦虑。但他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循规蹈矩地做自己该做的事。 这一天下来,弗朗西斯糊涂了:亚当为什么对于昨晚的事一言不发?难道他也和自己一样,觉得此事难以启齿吗? 接下来的一周里,弗朗西斯被卷入了一种焦躁的情绪。他既希望亚当能说清当晚的事,又觉得此事当做没发生过更好。那个湿漉漉的拥抱,究竟是亚当有意为之,还是他真的只是受惯性影响?那句“我冷”,究竟是暗示着什么,还是单纯地想要取暖? 他总是忍不住偷偷观察亚当,希望能在亚当身上找出勾引他的罪证。但亚当表现得无懈可击,只让他一次次心灰意冷地怀疑自己是否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甚至刻意地使唤亚当去做粗活重活,以各种琐碎的理由蓄意惩罚亚当,企图看到亚当产生不满而暴露本性。 但他所做的一切都像扔进了深井的石头,扑通一声后就再无动静。亚当还是那个亚当,他却不是他了。 弗朗西斯的烦恼很快就变成了无足轻重的问题,因为扎奥博神父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噩耗。 里士满城,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