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林微坐在营帐，望着帐中烛火愣了神。 方才刚到了山顶，艮字门的侍卫就押着碧音走了，说是家主发话，要打到他不敢胡言乱语为止。他想施救，却也不只从何救起。一个奴隶，孑然一身，如何能同艮字门相抗？更何况，他婶娘一家都还在赎罪山做苦力，若是那顾家家主一怒之下，对婶娘不利，他也毫无办法。 无计可施之下，他看着碧音求救的目光慢慢熄灭，被押着走了。 “每每见你，总是发愣，在想什么呢？”一道轻柔的女声响起。林微一惊，仓惶看向帐帘方向。只见美得不似凡人的周灵玉婷婷立于门前，身后跟着的侍女动作轻柔地将帐帘缓缓放下，象是怕惊扰了她。 “玉姑娘。”林微下拜，“阿之无理，未曾发觉姑娘前来，实在是……” 周灵玉难得一次出口打断别人的话，“不必多言，方才我来，见顾三公子的碧音被押走，便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林微没想只匆匆一面，周灵玉竟会对一个奴隶有印象，思及方才碧音的神情，急忙拱手急切地说道，“方才碧音被带走，顾门主发了怒，像是要打死他，求玉姑娘……” “吾乃坎字门大小姐。”周灵玉又一次打断林微的话，缓缓道，“虽则出身旁系，却承教于先家主季悯先生，实则与嫡出大小姐无甚分别。现下家主远在苍林关，吾一举一动皆系着一族荣辱，为着艮字门的奴隶闹起来，我周家明日便会成上八门笑柄。” 周灵玉一直以来都是和颜悦色，从未见过她有过情绪外露的时候。如今她语调冰凉，林微一时间竟哽在原地，不知如何回话。 “方才我问你在愣什么，你怎得不回话。”此时的周灵玉周身皆带着上位者气势，端端坐在椅子上，细声细气的，却让人不敢造次。 “阿之在想……想碧音……”林微讷讷道。 “这便是在诓我了。”周灵玉慢条斯理地说，“你盯着那红烛看了许久，却说在想碧音。我倒觉得，你是在想那些不知所云的人和事。碧音乃这俗世中人，你的眼睛，岂会望向这俗世？” 这话说的严厉，林微跪倒在地，额间冒出汗珠，惶然道，“玉姑娘，阿之绝无此念。” “碧音如今受罚，是因先前在谷中救了你。若不是他机敏，一句妄议主子，就能当场要了你的命。便是后来大将军不悦，也无法。”周灵玉低头看向匍匐在地的林微，“这些年，我见过的奴隶不少。早逝的阿简也好，方才见到的凉枝也罢，皆是独善其身，绞尽脑汁地讨好主子，从其他奴隶身上找些错漏，好叫主子多多施舍。”她沉默半晌，看着微微颤抖的林微，轻声道，“阿梅顶着被家主厌弃的风险保了你，碧音拼死救了你，可你却与一般奴隶并无不同。” 林微伏于地面，哽咽出声。 “顾三公子在顾家如何，你自是比我更清楚，他保不保得了碧音，一向不由他。这世上能救他的，一个是远在苍山的三清真人，只要有一口气在，都能救。还有一个，是大将军，他开口，无人敢小觑。只三清真人远在天边，大将军不会去开口，也没人敢代他开口。” 周灵玉说完起身，头上金钗在烛火下摇摇晃晃，在跪伏在地的人身上投下一个凤凰虚影。她柔声道，“季悯先生曾说，俗世纵有千般万般坏，却也有千般万般好，若是自以为出世，浑浑噩噩活在幻境，到头来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若出世，总要入世才好。”说完，她示意侍女卷起门帘，头也不回地走了。 帐外艳阳照进昏暗的营帐中，刺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林微却睁大眼去看那刺眼的日光，那日校场，他跪在地，一字一句默着，希求大将军收留，也是这样一个明媚的午后。他痴痴看着被门帘挡住的光线，泪水已经覆满了整张脸。 阳光满前户，雪水半中庭。 他撑地爬起，抹了一把面上泪水，冲出营帐。不停巡视的侍卫皆知他是席征的奴隶，纵使他毛毛躁躁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却无人敢拦，任由他一路畅通无阻的跑到了艮字门三公子营帐前。 林微眼神从未如此明亮，他气喘吁吁跑近，耳边遥遥传来细碎的哭喊声。他奋力冲进艮字门侍卫拦成的圈内，大喊一声，“住手！”声音嘶哑，竟是喉咙都喊破了。 正拿着军棍死命朝着碧音下身招呼的侍卫一愣，抬头看向他。 碧音已经是奄奄一息，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一旁顾锦被侍卫紧紧按在椅子上，看着长椅上的碧音，目眦欲裂。 “大……大将军传令，带……带碧音……过去……”林微身子骨着实柔弱不堪，跑这两步说话都喘不过来气。 行刑的侍卫半信半疑，“既是大将军传令，何以叫你一个奴隶来此，往常皆是赵三爷。” 林微站直身子，“大将军口谕我……我自是不会带错话。只前脚艮字门侍卫对大将军不敬，后脚你们便在此惩治碧音，实则是怨怼。” 几个侍卫本就是听命行事，先前大将军对这个阿之爱重的模样也实在太过深入人心，思及那顾卓不过是打了他一巴掌就身首异处，现下也没人再多说什么，只道，“大将军召唤，吾等不敢不从，只这碧音看样子无法应召了。” 林微站在圈中，清风拂过，卷着他的衣袍往上飘，端的是身形玉立。他唔了一声，“那便先带下去，等我回了大将军再做打算。” 说完，他看着行刑的侍卫将碧音从板凳上放下，丢到地上，顾锦仓皇站起身，命人将他带进去，这才转身一脸沉静地朝着席征的营帐走去，没走几步就撞见了匆匆来寻他的赵三。赵三瞧着林微脸上的镇静，倒是愣了愣——往常这个奴隶都是心不在焉的，今日倒是反常。 “大将军唤你过去。”赵三道。 林微点了点头，孑然立于日光下，“烦请三爷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