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陆子凌迟疑稍许,便施法隐去自己身形,无声进入屋内。床榻上的人安然睡着,他在床边站定,微微凑近了一点,在看清那张脸时,他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想去伸手碰一下,推醒他。

    他后撤些许,皱着眉,试图欺骗自己这个人就是姜瑶,但越是仔细观察,他就越清楚并不是。除了长相,他从这个人身上找不到任何和姜瑶相似的地方。

    可仅仅只是相貌相似,便也足以让他恍惚。

    离开的念头才生出一点,双腿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钉住了,拉扯着不让他动弹。那琐碎的、无时无刻不在念叨着的声音愈发清晰,仿佛就在他耳边低语——看着都是一样的,便当做是他又如何?总这般自以为是,又觉得自己了解他多少?

    他颤抖着握紧拳头,骨节因用力而发白,艰难向后退了半步。

    ——若那夜与你相拥的是另一人,你也会如待他这般待那人。你所眷恋的只不过是这幅皮囊,若有人与他三分像,你便移三分情,若有人与他十分像,便……

    他紧紧捂住耳朵:“别再说了……”

    耳边那絮絮叨叨的声音渐渐小了些,可这声音同样惊扰了姜祀,他眼皮动了动,似是要醒,最终只翻了个身,以后背朝向外侧,沉沉睡去。

    陆子凌看了眼屋内,将窗阖上,趁夜一路出了城。

    他漫无目的地,胸腔下如火烧般灼热难耐,浑浑噩噩不知走到何处,也不知是何时辰,回过神时居然身处湖中,周身湖水沸腾,草木一片狼藉。

    他放任自己浮在水面,愣愣地望着天,雨竟然停了,云雾散开稍许,群星稀疏,湖水渐渐平息,如镜一般。

    他注视着那片星幕,抬起手伸向天空,无力地握了一下。

    耳边好像又有声音在吵了,但并不讨厌。一会儿是有点无奈地问他,你想去什么地方?或者是小声嘀咕说,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一些。

    他们之间分明有比这更亲昵的时刻,但他总莫名其妙地想到那一夜。他不得不接受身边的人又一次离开,即怨恨陆子寒的无情,也怨恨自己的无能。那人过来安慰他,笑着说着他全然不懂的东西。不做防备,全无隔阂。

    他突然觉得很难过,直到现在,他也没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中州拓和,夜半。

    赵青手持烛台,烛火照着他刚毅的侧脸,同时也映着桌上的沙盘与地图。

    陈广敲门进来,手里端着热粥搁在桌上,又给他加了件披风,念叨说白天有位赵国使节来找他,当时看他正忙便没敢打扰。那使节态度不错,带的礼也厚重,就是摸不准到底是来真心议事还是探风口的。

    赵青摆摆手道:“这点小事儿要下面那些人接待就是了,何必你亲自去见。”

    “话不能这么说。”陈广把碗递到他手里,“多拉拢一份助力便多一分胜算,怎么能说是小事儿?您身为主君,又曾在赵国麾下打过仗,于情于理,都该亲自去见,以礼相待。”

    这话中怨气颇足,颇有些犯上的意思。较之从前的青涩拘谨,他已有了几分沉稳气质,身形一日比一日高挑结识,抽细了拔高了长,本就没几两rou,脸上便更瞧着瘦,素来爱笑的眉眼又被愁意占了大半,掩去仅剩的那点稚气。

    赵青喝着粥,只觉胃里暖了不少,连带思绪也缓和不少,疲倦地笑:“知道你辛苦。怪我不能把自己从中间劈开,分一半去帮你的忙。”他只吃了半碗粥便放下,陈广才想劝他再多吃两口就睡,他却先一步岔开话道:“姜国那边儿有什么消息?”

    “听探子说是在募兵,照消息传回的时间算到如今,已足有五个月了。”陈广说着,瞧了赵青一眼,见他也看向自己,似在思索,接着示意他继续说。

    “那时候咱们差点死在封昱,如此规模的募兵显然不是针对咱们的,最近也没听说过有什么起义军,兴许是各诸侯间出了点乱子,后来咱们来了,干脆就一连募兵到现在。”陈广无奈地叹气,“谁知道呢。”

    赵青煞有其事地点头:“老倒霉蛋了。”

    陈广被他说得笑了,咳了咳嗓子,正色道:“恕我直言,您再这么累下去,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这样,您什么时候休息,我就什么时候走。”

    “呦,还学会威胁了。”赵青摆摆手,“不着急,你先过来。”

    陈广无奈,只得走到沙盘前。

    赵青拎起沙盘上一枚棋子,调整了位置,道:“你看这儿。自拓和向东北方去往怀都的几处必经关卡都加派兵力驻守,是武王徐飞虎带的兵。天钥这边儿一切如常,没什么动静,瞧着也没有打过来的意思。你觉着该怎么办?”

    陈广思索半响,缓缓道:“姜国掌权者在于姜珑而非姜祀,兵力如此调动也情有可原。只是怀都路途遥远,变数甚多,且徐飞虎此人阴狠狡诈,诡计多端,以咱们眼下的兵力,就算能攻下怀都也会损失惨重,也极难守住,不好办。天钥自有天定河这道天险在,易守难攻。守城将军李世……我听闻过他,此人虽年迈,年轻时极有作为,为人沉稳老练,擅守不擅攻。加上天险,若无法在几日内破城,再想攻破难上加难,也不好办。”

    赵青点头:“见解不错,谁教你的?”

    陈广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重山他们这几日总说这个,我就听了会儿。”

    “重山?是那个叫白青舟的吧,你倒是和他熟。”赵青说,“我再问你,胜算各有几分?”

    陈广知道这是在考他,他看着沙盘沉思许久,摇了摇头:“不好说,天钥与怀都之间相距不远,援兵快则两日、慢则一日内便可增至。就算不考虑援军,以眼下的情况看,最多也只有三、四成的胜算。”

    赵青点头,显然也有所预料。片刻后他道:“若我用上这个呢?”他抬起手,拇指上的鹰羽蕴着暗沉光泽,烛光未能照亮半分,仅仅是看着便让陈广打了个寒战。

    陈广吃惊地看着他:“绝对不行!您说过不会再用它。”

    “是,我说过,不到万不得已。”赵青眉宇间浮上些许戾气,“可若到时候非要它不可呢?你还记得我说过,姜国能一统五国也是借了鬼神之力,不比我干净多少。莫非你忘了咱们是怎么过来的?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这一步,若是……”

    陈广坦然道:“若真到了那时候我绝无二话,刀身火海都陪您一起,可至少现在我们仍有胜算,并非走到绝路。”

    赵青未作回应,目光全无焦距地垂下些许,皱着眉似在沉思。

    “赵大哥?”陈广迟疑地叫了他一声,未见回应,便逾越地握住他戴着扳指的手掌。赵青立刻回过神,缩回手,看着他,从他的眼中只看见对自己的担忧,以及全无隔阂的信任。他侧身避开他的目光,揉按着眉间,舒缓倦意。

    “今日就这样,”赵青说,“你先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陈广面露迟疑之色:“那……”

    赵青:“是我太累了,一时糊涂,不该说那话。”

    陈广迟疑地看了他半响,最终点头道:“好,那您好好休息。”说罢又看向他许久,才端起粥碗离开。

    屋内,赵青熄了蜡烛,在黑暗中静坐着,两指摩挲着扳指上的纹路。他的目光微微呆滞,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一般,许久才幡然回神,注视着鹰羽若有所思。

    天钥,“天下第一”客栈。

    随着砰然一声闷响,季应龙灰头土脸从包厢里出来,手上脸上都是血,衣衫也破破烂烂的,身后冒起浓烟。

    顾文烜吓了一跳,忙把他扶起来,问:“成了?”

    季应龙:“你看我这副鬼样子像是成了?”

    顾文烜一脸漠然松了手,季应龙险些摔个狗吃屎,糊着满脸血瞪他:“我这一身伤,不说让你体贴细心点,好歹也别雪上加霜落井下石啊。”

    顾文烜把汗巾用热水洗了,拧干糊他脸上,冷漠道:“我可还记得你信誓旦旦夸下海口,怎么,忘了?要我讲一遍听听?”

    季应龙立刻不说话了。他那身血看着可怕,擦净后便只剩下浅淡的红痕,大多是些细小伤口,看不出什么,愈合得也快。他换了衣服,又叫店小二过来点了两道小菜一坛酒,十分大方地让顾文烜也坐过来一起吃。

    顾文烜坐下,才想再刺激他两句,却见季应龙掏出几张符纸,屈指一弹,东南西北角各一张,显出一道半圆白罩,将两人圈起来。

    季应龙夹了一筷子酱rou裹在饼里卷起来,道:“陆子凌那枚司南我检查过了,你猜哪儿坏了?”顾文烜皱眉。季应龙不等他思考,接着道:“我这半个月来林林总总试了也有几十次,可竟然没有一次成了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顾文烜:“这倒是。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狼狈。”

    “所以说,不是东西有问题。”季应龙说,“而是地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