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小说吧 - 耽美小说 - 【无萧】囍在线阅读 - 01

01

    萧瑟睁眼,入目一片红纱软帐,像泼了一池浓稠的血。他试图起身,却听见有铃声密密响起。那铃声淙淙泠泠,细微而此起彼伏,撞碎一屋的死寂,诡谲得简直不似此间会有的声音,却又近在咫尺。他缓缓抬手,只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几乎耗费了他全部的气力,这具身躯孱弱到不可思议,萧瑟感觉自己仿佛一个被困于木偶壳子里的幽灵。那截凝着雪似的腕子上缠着红线,红线上每隔一指距离就系着个小小的金色铃铛,仿佛一条妖异的红蛇,缠绕着勒缚着蔓延进同样血红的袖摆里。萧瑟低头瞧去,衣摆下赤裸的足也是同样的境况,如果他没感觉错的话,应该整个身躯都被绑着这样的红线,甚至是那处……

    他一个泄力,手腕又重重砸回绣着金线双龙的大红喜被里,砸出一阵急促的铃声。记忆仿佛被撞裂的镜子碎成千万片,稍微试图触碰便割得大脑阵痛。

    一只手探开红绸帐子,抚去他脸上因头痛而泌出的冷汗。

    那只手如同没有温度的玉石,缓缓抬起萧瑟的脸。

    叶安世。

    萧瑟盯着那张脸,仿佛只是几息之间,又感觉像是过了几年,有那么一会儿,他盯着这张脸,什么话也讲不出。

    那张美得仿佛志异话本里才会出现的摄人心魂的脸庞正似笑非笑望着他,一身华贵繁重的喜服取代了雪白的僧袍,灼灼的红更衬得他妖异至极,甚至带着丝丝鬼气了。

    这身喜服显然与他身上这件是一对了。宛如某种关键词触发,吉光片羽的记忆碎片中,萧瑟想起来了,他也曾与另一人穿过喜服,那姑娘用拿惯了长枪的手指为他系上玉带,从他手里接过红绸,与他一起向天地俯身。而这竟然是他破碎不堪的记忆中所能找寻的最后一个画面了。

    “是不是觉得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叶安世轻笑着说,“没关系,不着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想。当下,我们这亲成了才是最要紧的事。”

    他将萧瑟的胳膊搭上自己的肩,揽着萧瑟的腰,轻轻巧巧便将人从床上抱起。萧瑟赤足踩在虎皮地毯上,全无支撑自己的力气,只能菟丝花般倚在叶安世身上。

    叶安世肩膀金线绣制的宝相花纹几乎碍痛了他。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幽的房间内响起,像数百年不见天日的棺材开启,尾音都带着腐朽飘渺的气息。“我确实……想不起来很多事……但我能记得……”

    “你已经死了。”

    叶安世从喉管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含笑气音,将头靠上萧瑟的肩膀,就这么轻轻环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那你也该记得吧?我说过,就算是死了,我也会来娶你的。”

    ——

    “一拜天地。”

    没有傧相,只有一个和尚自顾自唱赞礼。嘴上念着要拜,他却并不弯腰,接着道:“和尚娶亲,破了佛门戒律,孤魂还世,逆了天道人伦,我们这亲成得够离经叛道了,这天地我们也不稀得拜了吧。”

    “至于二拜高堂,你爹跟我爹估计都不想受这一拜,也免了吧。”

    “唯有这夫妻对拜,和尚我可是念了这许多年啊。”他以一种喟叹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转过身来与萧瑟面对面, 手始终稳稳扶着萧瑟的双臂,将其托起至一个举案齐眉的高度,再弯下腰牵引着拜了下去。

    然而对拜这种事是逼不了人的,叶安世也没法替萧瑟弯腰。萧瑟没动,他的体力恢复了些,起码自己站着是做得到了,弯腰大概也是行的。

    他没拜,和尚也就没起。沉默像一条深夜的死去的河流淌在两人之间。他在河里沉浮着瞧那和尚后脑勺处鲜红的戒疤,恍惚看见其幻化成几盏花灯飘向彼岸。仿佛某种蛊卦,他最终还是拜了下去。

    一齐起身时叶安世眼角明显带上笑意,一种鲜活的气息冲淡了他身上森森鬼气。他从桌上拿起两樽系着红线的酒,将一杯递给萧瑟。既然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杯酒了,萧瑟任由他的胳膊穿过自己的,仰头喝了这杯交杯酒。还没全咽下,一个凶猛而湿润的吻袭来。天旋地转间他被打横抱起,走向红账软绸的床,全无招架之力。

    床柱上挂着的层层红纱落下了。

    ——

    很疼。

    萧瑟从被咬破的舌尖尝到了惩戒意味,那点血味映着这满目的红,为这场荒唐的婚事下注脚。压制住他的男人一举一动都带着极强的控制欲,仿佛他连一根手指攥在哪里都要经过允许。红浪翻涌,如业火灼烧,凝成龙凤花烛融下的烛泪。他已经不大看得清了,他意愿所不能控制的水雾糊住了他的眼睛,教他看什么都似幻梦一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眨,水雾便从眼角淌下,同时溢出的还有其他地方的水,叽咕,叽咕……细微的不可言说的水声藏在片刻不息的铃声里,铃声此起彼伏,如同盘丝洞里丝丝勾勾的妖精耳语,而他却是语不成句。他也确实是说不出什么话了,就算能从混沌中拾起一点神识,也让这连他一点碎碎音节都要吞干净的疯和尚欺负得讲不出来了。

    床檐的喜帐下挂着一排流苏,流苏由玉珠红玛瑙缀成,流光溢彩,萧瑟无意识地望着那片一晃一晃的珠子,视线朦胧间见那片千万荧光点点,玉走金飞,珠流璧转,似乎这般境遇也曾在多年前上演,同样的人,同样的疼,连和尚眼角一抹刀锋般狠厉的绯红都是同样的触目惊心,可自那之后又是过了多少年?今夕是何年?

    抢来的片刻清醒中他仿佛看见身上的人与多年前重叠的脸,那时这和尚脸庞更稚气一点,刚破戒的十八岁发起狠来能把他弄得死去活来,他记得那时和尚将他两手交叠着制在头顶的墙上,咬着他的耳朵质问着他,质问着……什么?

    “对……我是用了天耳通,那你猜猜你和明德帝说的我都听到了哪些?”

    “我、父皇……唔!嗯……他快死了……”

    “所以司空千落就成了你心仪的人?”无心狠狠一记顶撞,萧瑟登时腿如封了经脉般软到不行。

    “我……呼……你要我跟一个快死的皇帝爹说……我跟你老仇人的儿子搞到了一起吗?”

    “当然不能。”无心冷笑一声,不再言语,用更直接粗暴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怒气。

    最后还是萧瑟受不住,讨好地将唇凑上去,像小猫亲人那般轻轻磨蹭,他知道,这招总能拿捏住这个没头发的难搞的漂亮男人。无心意料之中地温柔了些,好似廊玥福地那在少数暖和节气会稍稍融化的霜雪。

    等他们能好好说话时一切也都结束了。萧瑟看着低头为他整理衣物的无心,问:“你几时出发去天外天?”

    无心手下动作微微一顿:“楚河哥哥当真是一点也不舍不得我啊。”

    “又不是不再见了……”那声楚河哥哥听得萧瑟耳热,偏过脸去轻咳了一声,“南决战场瞬息万变,我需尽快赶去,你不回去将天外天那边不安分的料理好,等着把北离和天外天打包送给敖玉吗?”

    “你这狐狸,嘴里没一句实话,无论是天外天人心浮动还是敖玉作祟点燃十二年前未烬的野心,他都吃不下天外天,最多不过是分赃不均小打小闹一番。”无心拈起萧瑟一缕发把玩,“危险的分明只有北离而已。”

    “殿下啊殿下,想哄得情郎替你卖命,却连句好听的都不肯说说吗?”

    “……你若是都这样认定了,那我说再多好听的又有什么意义呢?”萧瑟闭上眼睛,“我以为我们……”

    “我们。我们什么关系?永安王殿下和他见不得光的露水情缘?北离六皇子和魔教宗主?还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呢。”无心笑得云淡风轻,放在萧瑟腰上的手却是不着痕迹收紧。

    “我以为你爱我……我也爱你。”

    明明大部分事情都已经在记忆海里变成揉皱泡烂的书页,萧瑟却唯独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个佛晓。他们借昏昏夜色如一对野鸳鸯藏在皇宫无人的废巷子里,曙后星孤,东方既白,血色之夜后劫后余生的天启城连鼻尖的露水汽都带着潮湿的腥味,有微弱曦光破开天地间铁灰的罩纱,从宫墙上慢慢地,慢慢地,晕出亮色。无心就在这血味雾气间,借这破晓的光,捧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瞧了许久,仿佛要剖开他的心来瞧,萧瑟忍不住想到,若是这双绮丽红瞳的主人依旧拥有心魔引,他还能否在这样的目光下如初见时那样幸存呢?

    可惜已经注定得不到答案,无论是他还是无心。“罢了……”无心呢喃着触上萧瑟的唇瓣,低语在轻吻间被揉碎,“权当是小僧我道行浅薄吧……”

    两人又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话,像每一对即将分别的情人留恋着最后的温存。他记得无心问他想做皇帝吗,他没有回答。无心停顿了好一会,接着说,你想做皇帝便去做吧。他问为何……无心便笑着说,无非是日后成亲多费些功夫罢了。

    日头一点点亮起,天光底下他又得变回那个距皇位一步之遥的北离六皇子,无心转身也将离去。萧瑟忽然叫住了他。

    一枚玉佩被他放在无心掌心。和田羊脂的料,雕工极尽精美,缀着碧绿的穗,沉甸甸一块,繁复奢丽的浮雕花纹间嵌着飞扬的两个字【永安】。

    无心似有预感,抬头熠熠盯着他。

    “这块料子是母亲留给我的,字是我封王那日刻上去的。她说过,待我迎娶正妃时二拜高堂,她见了新媳嫁衣上这块玉,便会保佑我们恩爱一世,子孙满堂。现在子孙满堂不必惦念了,到是给母亲省心了。”萧瑟说到这笑了一声。

    “虽说皇后之位犹可未知,这永安王妃之位,倒是可以许你了。”

    那是一个萧瑟此生拥有的最用力的拥抱,以至于他骨头都发疼。从没有人敢对他这么僭越,也再不会有人这般为了爱他不顾一切。萧瑟抚上和尚的背,他竟在微微发抖。

    “真不想走啊……”

    “少撒娇,不吃你这一套。”萧瑟笑道。

    “要不你别去南决边境了吧,叫你那便宜哥哥或者兰月侯去打仗,你直接登基。”

    萧瑟摇头:“只有我能去,只有我能赢。”

    “此行多凶险,那是战场啊,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我又如何不悬心…”

    “倒是轮到你悬心我了,你做药人这段时间敖玉萧羽不知往天外天伸了多深的手,心怀鬼胎之人不在少数,你此行回去都不知道这宗主之位坐不坐得稳咯。”

    无心也不辩驳了:“一个月。等我收拾完天外天,便去找你。”

    “少说大话,自己多留心,可别死了。”萧瑟轻轻推开他。

    可别死了。

    ——

    金铃啊金铃。

    铃声响了一整夜。不过萧瑟也不确定是不是整夜,毕竟这里四处密闭,烛火通明,昼夜不分,只知他昏睡过去时铃声犹在耳边,醒来时也依旧不息。唯一能判断时辰的,便是墙角那燃了大半的龙凤花烛了。

    不对。萧瑟仔细一看,不是龙凤花烛,雕的分明是两条龙,没有凤。

    萧瑟失笑。捏着一只腕上的铃铛,他细细打量,铃铛上刻着诡异的花纹,像是咒术。无心的胳膊牢牢地箍在他腰间,见他这般,直接说道:“锁魂铃。”

    “应当不止是羞辱我这一个作用吧?”

    “这可是世间难觅的秘宝,至于作用,自然是将我这个孤魂野鬼召来,系在萧老板身上,我才能与美人再续前缘呐。”无心在萧瑟肌理滑腻的背上蹭了蹭,“至于羞辱,我对萧老板爱逾性命,又谈何羞辱呢?”

    爱逾性命,爱逾性命。萧瑟心里念着,只觉可笑至极,又止不住泛起悲凉。

    “你死了五年……是五年吧?我本以为你早就投胎了。”

    “我被灌了一缸又一缸的孟婆汤,还是忘不了萧老板,地藏菩萨见我可怜,便放我回来了却执念了。”无心戏谑着说,手又不老实起来,抚上萧瑟小腹——那里在交杯酒之前还是平坦一片,此刻却是被灌得微微凸起。

    萧瑟也垂眸看着他手抚摸的地方,不知在想什么。

    “萧老板在想什么?”

    “在想……”萧瑟语气幽幽,“别人都是心怀鬼胎,我这儿却不知是否真得怀上鬼胎。”

    无心微微一愣,随即闷闷笑出了声:“那小僧可得好好努力。”

    其实他没有在开玩笑,萧瑟昏昏沉沉地想。蕴着无心的东西的地方传来灼热,就像真的有一个鬼婴在啃食他的丹田,汲取他的生命力。这具身体似乎是一点内力也没有了,也鲜少有清醒的时候,连思考都要慢悠悠,似乎只变成了一个靡丽易碎,取悦无心的【容器】了。

    什么时候会完全碎掉呢?这具躯壳。身上的艳鬼美得像一个梦境,最昂贵的桃花胭脂也敌不过他眼角薄红,指尖描摹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划出一场经年不语的隐痛。他其实还有很多想问的,还有很多想抓住的……但又总觉得没必要了,仿佛一个轻易跳楼的落榜学子,他把什么重要的东西随随便便丢下了,坠地之前便让一切欢愉悔恨自毁之乐化作疾驰的风来撕碎他吧。自诸妄想,辗转相因,从迷积迷,以历尘劫。

    苦海浮沉,翻起爱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