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坑
大学的日子过得太快,明明足足有四年时间,大家却好像都在相互追赶着往前跑。一门课修完、一篇论文发表,一个学期就倏忽到了头;几个学期一过,一份实习合同到了期,一年也便翻了篇。程然甚至还清楚记得自己第一次来校园在宿舍楼间兜兜转转找不着路的样子,好像到现在也并没有过去多久。但现在的他早已不住宿舍,闭着眼睛在校园里走,怎样也不会走丢。 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因为身边考研、转学、毕业的,多多少少都是跳了级的卷王。可等他停下来回头一算自己的学分,才忽然意识到,他其实也要毕业了。 罗一成比他早一个学期走了,杆爷和张楠楠报了一年的交换生项目,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施明杰终于赶在大三的尾巴进了计算机专业,一语成谶,延毕是躲不掉了。 程然坐在自己实习的工位上,垂眼看着邮箱里毕业批准的答复和毕业典礼的邀请函,一时有些迷茫。 他暂时没有考研的打算。拿到了一份还不错的实习岗位,租了一间很满意的单身公寓和一辆转了不知道多少手但上路绝对没问题的小破车,未来的一切似乎都有了定数。 但他始终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 有时他跟家人打电话的时候会说起这些模糊不清的感觉,而他们听了,也只是安慰说,这是正常的心理状态,过段时间就会好的,不要太紧张。 程然想说,我不紧张。 但他微蹙着眉,默了一会儿,最终也只是应着,嗯。 他的目光在邮件里花里胡哨的祝贺词上落了一会儿,转到窗外,落在两只在树枝上追逐打闹得满树乱窜快把树给拆了的松鼠身上,莫名有些怅然若失。 但究竟失去了什么,他也说不清。 这种怅然若失在热闹的人群中尤为明显。 程然坐在酒吧靠墙的位子上,手支着脑袋,眼帘半阖,静静望着不远处闹闹腾腾表演着的乐队,过于嘈杂的乐声通过麦克风从质量不那么好的音响里传出来,早已混沌不清,连带着他的大脑也有些不那么清醒。 手边是一堆高低不齐的格式酒杯和几支已经饮尽的酒瓶,花花绿绿的颜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映着奇丽的光彩。程然将那些大多都饮得差不多的杯子轻轻往边上划拉开,趴下身,脑袋枕在胳膊上半睁着眼,店里灯光明灭忽闪,各色光束映在他的视网膜上,渐渐交叠,恍惚间出现了重影。 他困了。 或者说喝多了。 他原本只是和一个办公室的实习生们一起约着来这新翻修的酒吧喝酒,顺便互相熟悉一下。后来闹腾着闹腾着,过了酒吧最热闹的那几个小时,几个人回家了,几个喝上头了的说这里太吵了,准备买几瓶酒找个酒店开个房继续喝。程然不想继续喝,也不想回家,就在这里呆着坐着,慢慢慢慢地,一直坐了很久。 其他人离开的时候担心他一个人在这儿会不安全,当时的程然还丝毫不显醉意,很笃定地说他是本地的,路熟,公交全关了他也有办法回家。这些实习生里很巧,只有程然一个人是在这个城市读的大学,在这里待了四年,又不是小孩儿了,其他人琢磨着应该没什么问题,便放心地离开了。 程然当时其实只是开玩笑,结果没想到他真的就在这里一直呆到了公交车全部结束运营的时刻,之前积累的醉意也缓缓翻上了头。他趴在冰冰凉凉的桌面上,觉得自己很可能就要这么睡着了。 放在以前,他绝对会跟着那群上头的一起走,哪怕到了那边不继续喝,也会揽了调酒师的工作给人疯狂调酒,暗戳戳地狂灌别人。但今天他没了那种跟着闹腾的心思——从看到那片不熟悉的颜色开始,便觉得心里仿佛被掏空了一小块,空调里的冷气嗖嗖地从中窜进窜出,一时堵都堵不上。 这间酒吧离他学校并不算太远,来的那几条路他都非常熟悉。但站在路口习惯性地往某个方向一望的时候,程然还是顿了顿脚步。 那幢矗立在他记忆深处的小楼不知何时变了颜色。也许是因为夏日已至,原本那白得发旧发灰的墙面被刷上了鲜丽的明橙色。很干净很纯粹的色彩,被夏日过分灿烂的夕阳照射着,映在程然眼里,却鲜亮得仿佛刺痛了虹膜。 从那个路口开始,他好像就安静了下来,后来一整个晚上都有些茫茫然游离在人群之外,什么别的心思都没有了。 同事来催小唐一起下班的时候,他的目光还落在某个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影上。他回头应了一声,说马上就来,又回过了头,眼神复杂地盯着那人。 他在这个酒吧打工的时间不长,但也不算短,而那个人从他来这里打工的第一天开始他就知道,那是这里的常客。 按理说,常客应该会受他们的欢迎才是。但这个人,每每他来,他们这些服务生都头痛欲裂,甚至恨不能直接叫安保把那人赶出门外,以后再不让他进来。 这个人,说实话长得还挺人模人样的,坐在人群中,身边人很难从一开始就对他产生什么防备心。但一旦小唐知道了他干过的事之后,便觉得那张拾掇得还算精致的脸恶心到极致。 ——那是个捡尸惯犯。 而他始终如此逍遥的原因十分简单粗暴:他不捡女人,光捡男人。 原本这种事情真正曝光出来的就少,他还偏偏踩在法外的那条边缘线上,让他们连正大光明提防戒备的理由都很难找到。 小唐刚刚来这里打工的时候跟着的那位领班还会嘱咐安保尽量拦住那个人不让他进来,实在拦不住让人进来了,也会叮嘱几个服务生留个心眼儿,要是那人真做了什么不清楚的事情,赶紧告诉她,然后想办法干涉。于是那段时间里,这片派出所的片警跟他们不要太熟悉,在他们的指引下见到这个人的时候,甚至还总会发出一声“怎么又是你”的感叹。 那段时间,这个人在他们的努力下,不仅成为了他们酒吧的常客,同时也成了派出所的常客。只不过他们干涉得太及时,而那人做的事情也确实很难被处罚,兜兜转转了半天,他还是逍遥在外,没事儿就来这儿晃悠晃悠。 老法外狂徒了。当时的那位领班拧着眉这么评价道。 结果有一段时间小唐都差点脱口而出喊那人张三先生。 后来,派出所的片警换了一拨人又一拨的人,安保也换了个外包公司,甚至连那位领班都被调走去了新开的门店镇场。于是在新来的领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策略下,渐渐也便没有人再会去关注那个时不时出现在酒吧昏暗角落里四处观察的身影。 小唐去找过这位新领班。他原本以为她是不了解情况才会一点都不关注,后来才知道,她是真的不愿意去关注这些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保拦人容易起争执,你们分心容易出差池,到时候吃力不讨好。”她当时是这么说的,“还有,你觉得咱们酒吧天天被派出所叫来叫去的,老板会开心吗?咱们是正经酒吧,打架斗殴那是避不开也没办法,整天出这种事儿,咱们口碑被影响了,算谁的?” 小唐听不懂她的逻辑,梗着脖子说,把人拦下来,不让他犯事儿,不就都解决了吗? 领班说,店内你拦下来了,店外呢?店外捡尸可比店内容易多了。他如果真想干,你怎么拦都拦不下。 “再说了,蓝姐带着你们跟他斗智斗勇那么久,还不是什么结果都没有。”之前那位领班姓蓝,他们熟络一点的,都会叫她蓝姐。这位新领班顿了顿,叹了口气道:“算了,冠冕堂皇的话我也不讲了。坦白跟你说吧,蓝姐胆子大,出了什么事儿她都肯自己一个人顶着,我可不行。我怕报复,更怕丢工作。我只想来安安稳稳打工赚钱,别的事儿,我真的不想管。” 小唐听着听着,垂了垂眼,没再说话,也没再去找过领班。 但他值班的间隙依然会抽空留意一下那个总是隐没在黑暗里的身影,尽着他自己的所能,做着蓝姐最初嘱咐过他的事情。 只不过他通常值的是小夜班,而这个酒吧是整个城市里少有的会开到第二天天亮的酒吧。所以往往不到那人真的做出什么事,他就要走了——今天也是一样。 同事又在后面扬着声音催他。他叹了口气,最后看了那人一眼,签了下班时间,拎起衣服背上包,也扬着声音应道:“来了。” 今天晚上,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 猫哥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他的社交账号了。一开始他只是不更新了,在最后一条发布的视频分享上停留了很久;后来又将所有动态全部清空,连简介都删得一干二净。 也是,网站都没了,这个号留着也没什么用。 但他一直都没有提交销号申请,包括那个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人的群聊,他也就这么放着没去管,好像有些放不下似的,总觉得某一天会再回去看看。 明明那些东西都是他心底里最深恶痛绝的,但同时他又确实有些放不下——毕竟那个总是疯狂刷新消息好像怎么样都不会冷场的群聊里那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曾一度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持。如果那段他身处谷底的时候没有这些素不相识的网友们的尖叫评论,也许他现在就不在这个地方了。 当然,还有那些被他隐藏起来仅自己可见的、缀着河豚小表情的视频,他也完全舍不得删除——好像在他心底深处,总有那么一丝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切实际的希望,觉得有一天,某一天,他可以用一个不是网黄猫哥的身份去见那个人,说一声对不起,然后问出那个他始终认为自己不配说出口的问题。 但他同时也很清醒地知道,那个人不可能再在原地等他。这个机会,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了。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今天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在凌晨的铁路道口等火车开过的时候,他想着想着,忽然就登上那个号,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个号彻底注销。 好像终于想通,自己不会再回去了。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哪怕再舍不得。 提交完销号申请,没那么快处理下来,要等审核。深夜运货的火车特别长,一路咣当到现在还没咣当完,凌晨的路口慢慢累积了一大堆车辆。猫哥远远看了一眼,估计后面还有很多节车厢要等,便顺手滑到了广场上,系统自动一刷新,一个直播视频跳了出来。 猫哥扫了一眼,然后挑了挑眉。 这个号主他算是知道,毕竟也是以前那个圈子里的老人,只不过不熟。 这个不熟应该是猫哥单方面的,因为这个人称三九的号主其实一直对他有点意思——或者说直白点,想睡他。但猫哥很膈应他。 甚至是厌恶。 因为这个人总不干人事;而他做的事总会让他想起那段他最不愿意回想的记忆。 同样是拍片,别人好歹是你情我愿跟对方确认过的,这个三九全是偷拍;偷拍还不算,猫哥曾经从圈子里其他人那边听说,他拍的这些人全是路边捡的,字面意思。 道不同不相为谋。甚至他看到三九这个id的第一反应都是“这人怎么又给放出来了”。 是的,三九经常被派出所请去喝茶这件事在圈子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对于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来说,这早已沦为了他们的谈资。 猫哥手指一动,划过这条直播动态准备退出,片刻后忽然拧了眉,又划了回来。 他蹙着眉间盯着屏幕,在预览状态下自动播放的视频动了起来,清清楚楚展现出这是在一个酒店的房间里。 这其实很正常,但猫哥看着看着,忽然发现这间房间似乎好像大概应该是他工作的那间酒店的标间,很是眼熟。他又蹙着眉看了一会儿,镜头晃过床头柜电话边上的客房服务价目表的时候,他瞥见了那个熟悉的标志。 还真是。 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晃动的镜头停了下来,看样子应该是被放在了书桌上立着。三九进了镜头,好像在对着镜头说话,没一会儿人就走开了,露出身后床上趴着的一个身影。 猫哥蹙了蹙眉,琢磨着是去举报还是直接打电话给现在在前台值班的同事让他们去查个房。 画面里的人忽然动了动,动得很吃力,一看就是喝多了断片儿让人捡回来的。猫哥的视线落在这个在床上兀自挣扎的身影上,心底不知为何升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惶。 咣当了快二十分钟的火车终于快要咣当完了,路口边上亮了很久的红灯开始闪烁,熄了火的车吭哧吭哧地点着火,手动挡的松了手刹换脚踩,背后的刹车灯随之亮起,红光直直映入车厢。在周遭一片嘈杂与灯火交替映衬中,猫哥看着手机屏幕的眼睛微微眯起,而后又缓缓瞪大了。 阻拦着车道的栏杆慢腾腾地升起,在指示灯顶铃铛叮叮当当的提示音下,猫哥忽然骂了一声,挤出蠢蠢欲动的车流很大幅度地调了个头,在一片喇叭声中回头往工作的酒店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