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执
三. 宁真抱着长剑,犹豫了很久。 从她有记忆开始,师尊就告诉她,这份过人的感知力,既是天赐的异秉,也是蒙蔽双眼的业障,沉溺于他人的情感之中,往往容易忽视了对方的真实目的。 为此她有意常常有意克制自己,以至于许多同门眼里,宁真都显得过于冷漠。 但她在那只恶鬼身上感知到的千愁万绪,远远超过了她能消化的程度,她最终还是冒着暴雨,左手拿着八卦盘,右手握着剑,沿着恶鬼途中留下的戾气寻找他的踪迹。 “道长,你是要去捉妖吗?”正在宁真匆匆奔赴时,一个年轻爽朗的声音将她叫住。 宁真回头,是个十七八岁,与自己同龄的青年男子,气质介于惯于耕作的农人与酸秀才之间,眼神单纯,一看便知是个良善之人。 “道长,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杜平之,那天村长让你见过我。”他看出宁真脸上的疑惑神色,连忙自我介绍道。 宁真仔细回忆,总算想起来此人的身份,也是村中一件怪事的主人公。杜平之是新科解元,却自称在考场上昏睡过去,并无作答。 杜平之不知道是不是听多了传奇故事,从第一次见面就对作为修道之人的宁真崇敬的不得了,就差把她当作菩萨来拜,不停的找机会打听昆仑山上修仙道门的事情,宁真无奈应付几句,反倒使得他更加兴致勃勃。 “道长,我这不明不白的解元,还请道长指示——”此刻杜平之又开口问道。 宁真心中记挂那恶鬼,便敷衍道:“不待我查出缘故后自会告诉你,你现下还是先预备会试。” “多谢道长指点!”杜平之面色欣喜,跟上宁真转身离去的步伐,将手上撑开的油纸伞递到宁真手上:“道长,仔细别受了风寒。” 宁真摇摇头,她并非杜平之眼中的寻常弱女子,自幼修行也不乏出生入死的场合,一场暴雨算不得什么,面前这个白面书生,反而更需要一把遮风挡雨的伞。 可杜平之被才子佳人的戏剧熏陶的迂腐顽固,宁真无奈打起伞,心想这下纠缠以后,那恶鬼的痕迹又淡了几分。 若她此刻回头,就能发觉杜平之站在山坡上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宁真最后循着鬼气,走入一座竹林中。 踏入林中时,她就确信这竹林是个聚阴之地,沟壑纵横,坐山阴面。 果不其然,往其中深入后,一片乱葬岗出现在眼前。 这片乱葬岗看起来已经存在了很久,泥泞的地面上鼓起一个又一个的坟包,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木头墓碑也在这林中烂的不成样子,无人祭拜。 邻近村庄里的人往生后都归入祖坟,这里的土地下埋着的,无非是些无主孤魂,不知有多少枉死之人,独自埋骨在这异乡。 自然的,便滋生出强烈的怨气。只是这么多孤魂野鬼的怨气,集合在一起,也比不过那个恶鬼身上所释放的。 经书典籍上,都没有恶鬼的容身之地,六界轮回,天道有序,而秩序之外的存在,不容于世,就交由他们这些修行之人来铲除。 在昆仑山上,宁真从有记忆开始就在修行,十几年来对此深信不疑。 可她被自己的感知力所累,竟然在下山遇到第一个恶鬼时,就起了动摇。 有这么浓烈的仇怨不化,换作是她,也无法心甘情愿离去。 她大可以回禀师门,以几位大长老的神通,把这为祸一方的恶鬼打的神魂俱散,合情也合理。 “那你又有什么样的前尘往事?”宁真知道,对方就藏身于竹林中,可迟迟不愿现身。 宁真将这句让自己瞠目结舌、无言以对的问话掷回给他。 她要好好的度化他,既然天赐有这样的感知力。 宁真等了许久,竹林间除了落雨和暴风,却再无其他动静。 恍惚间,她好像能察觉到来自那个恶鬼的嗤笑。 她和任何一个想要劝自己投胎转世的人没有区别,陆羌站立在一株新竹后,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没再冒失的用任何召阴法术,相信她终于也意识到了,竹林里有些东西,不是她这么一个小道姑能抵挡的。 在不知时间为何物后,陆羌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即便是恶鬼,他也不想把所有时间耗费在做他身前无法做的恶事上,所以他可以在这里待上一整天,看这个妄图度化他的道姑能坚持多久。 这不过是他漫长的几百年中的一天。 可是却不止一天。 小道姑倚着坟包打坐,竹林中不停的明暗交替,月升又月落。 又是个学坏脑子的修道之人,陆羌想。度化一只恶鬼,在她眼中,便这么重要吗? 宁真知道恶鬼一直在她方圆一里内,她虽然没办法知道他确切的位置,可恶鬼也没办法彻底把自己遮掩干净。 她坐下来,不说一句话,也不施什么法,隔着竹树和恶鬼博弈。 若是恶鬼只想为害,别无他念的话,便不必在自己身边久留不去,宁真有把握,也愿意等,像修炼时等一只雪鸟归巢那样,在昆仑山巅等到浑身覆雪,可终究也是等到了。 世间千万灾祸起于执念,不论是人的执念还是鬼的执念,宁真想做的,就是让这只恶鬼,能够宽恕,不仅是对世人,也是对他自己。 宁真守到第五日,这一日天气阴沉,好在没有落雨。 远方传来异样的气息,与那只恶鬼不同,是纯粹的恶念。 一团黑雾由远及近,看起来飘飘忽忽,步伐不定,却是朝着宁真而来。 五日徒然打坐,未进水米,这山里有灵之物,都知道这个小道姑的灵力与体力,都以跌入最低谷。 面前这一个,是由周边村中居民的恶意化作的魇怪,宁真从典籍上见过。 我家的鸡啄了你家的谷子,丈夫从农田中耕作回家后酗酒,此类常见的事情都引发恶意,无论是随口一句抱怨,还是杀心,都祸从口出,在这山里积少成多,累积成有形之物。 宁真念起剑诀,周身环绕起一圈淡金色的光芒,阻止着魇怪的接近。 倒真有几分本事,陆羌看着不远处的争斗。他不把这只魇怪放在眼中,是因为他是百年的恶鬼,可这个小道姑样子年轻,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女。 可陆羌拿了小道姑的剑,无意在剑上染了戾气,不再趁手,于是那小道姑渐渐落了下风。 在她彻底被那团黑雾笼罩前,陆羌抬起一只手。 一道更加浓稠的黑色光束冲入那团黑雾,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黑雾便烟消云散,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宁真收剑入鞘,定定的看着面前现身的恶鬼。 要动用法力,他不得不现出原形,现出那可怖的原型,长发披散,破衣烂衫,颈间知致命的伤口有血水涌出。 落拓外表下,恶鬼却有一副堪称俊朗的面容,只是看起来极度苍白,与这红尘滚滚的人世间隔绝。 有了几百年资历的恶鬼,原来也会被她一个扮弱的小伎俩骗倒。 并且一个戾气深重的恶鬼,也会去保护一个人类。 他着实超出宁真下山前的认知。 “多谢恩公。”宁真作揖的姿态,一眼便知道是硬生生从戏台上学来的:“还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 “陆羌。”陆羌毫不犹豫的回答了她。 “我没猜错的话,你曾经在此葬身。” 陆羌歪头看着她,经她这样一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片曾经是王府的地界,已经留了几百年了。 那生前的枷锁仿佛从未卸下一般,将他束缚在原地,观此处沧海桑田。 “陆羌,走吧,我带你去看这世间大好河山。“小道姑伸出一只手。 修长的小臂上戴着一串银镯与彩色丝线编成的手环,让她的手腕上满满当当。 那是几百年间唯一一个为他流过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