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触碰
“欸,教室里的人哪去了?” “他们说有人送了学校一架钢琴,唐老师现在在弹。” “你不去啊?” 张谈月翻过一页教材书,百无聊赖道:“我课堂作业还没做完。” “作业什么的都是浮云啦!凑热闹的机会还不去。”这人刚进教室,又兴冲冲地准备往外奔,“那我去了哈!” “去吧去吧。” 已入秋的季节仍然炎热,天蓝得透亮,大团大团的云朵缠在一起,大片大片的浮光落成疏影。教室里的窗帘没有拉紧,一条肥胖的阳光重重压上张谈月的侧脸、手臂和桌子。他断断续续写了几个字,终于精疲力竭,往后一仰,抽出书包兜里的水瓶,“咕隆咕隆”灌了几口。 头顶上的风扇克制地旋转,他盯着它,发愣。 也行哪天就掉下来了,张谈月想,“刷拉”一下干掉我的头。 他发了一点时间呆,就有点困了。这种时间确实惹人困倦,特别是外面还隐隐传来了钢琴声。 宁静的,祥和的,像一条林间小溪,穿过云朵、树影、窗,淌进教室,是流动的,清冷的,叫人想枕上去睡一觉。 他想,还是等午休再睡个够。 他侧过身,把水瓶塞回书包兜里,环顾四周,发现教室里只有五个人,三个女生,他……张谈月向左看去,余缺正一只手撑着脸颊,双眼直视外面,一动不动的,像在发呆,又似乎是在凝神倾听这钢琴曲。 他旁边的窗帘倒是拉拢了,只是时不时被风鼓动出一道缝隙,有条阳光就趁此探进来,调皮的,在余缺半面流转光芒。 张谈月又去看作业,心想,他想去吗?反正现在也很无聊,要不要问他一起去看看。但是,昨天也太尴尬了,怎么就说出了那些话? 他幻想自己邀请余缺时会发生的场景: “要去吗?” “不要。”平淡脸。 “想和我一起去吗?” “谢谢,不用。”平淡脸。 绝对会被拒绝。 过一会,钢琴声停了,紧接着是一首洋溢轻快的曲子。 突然有人开口:“好羡慕姜老师哦,唐老师性格这么好还会音乐,他们平时一定过得很浪漫吧。” “我也想找唐老师这样的男朋友。” “我想要???(明星名)那样的……是正主就更好啦。” “在说什么啊你哈哈。”女生们愉快地讨论起几个男明星。 教室里的钟表安静响着,她们讲着讲着又绕回原点。 “怎么都没人回来啊?” “去琴房了吧——你们想去吗?” “去呗,在这好无聊啊,都不知道干啥。” “走啊走啊,反正还有十几分钟才午休。” 话落,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脚步声,是向后走的。声音忽然停了,张谈月听到某个女生喊了声余缺,“要和我们一起吗?”她说话声轻轻的,和刚才不太一样。 “谢谢,不用。” “好吧。” “哒、哒、哒” 热烈温度的包裹下,这个长方形空间呈现出相当静谧的氛围。张谈月双眼盯着题目,笔尖悬浮半空,把一个个字看入眼,却感受不出这句话的意思。他的注意力凝结在每个“哒哒”的秒针声上,明白每个空挡间的含义,又竭力寻找更多。 这个午间流淌进钢琴曲里,不知何时终了,只到后面,交叉进一段急躁的铃声,还有同学们的欢笑、说话声、脚步声。 “豁!教室里就两个人啊。”一道惊呼,随后是愈来愈多的椅子的拖拉声,瓶盖的旋转声,水液晃动,喉咙滚动发出了“咕噜”…… “好热啊,风扇开大点。” “作业好多啊。” “那边的人拉下窗帘,等会有人来检查。” 各种音调掩盖了它。 “张谈月,你作业写完了吗?给我参考参考嘿嘿。” “啊……”他回过神,看了看同学,又去观作业,移开手,纸上的墨点已经穿透了页面,深深的,格外突兀。 他抽出纸擦了擦手上的汗液,干笑说:“还没呢,刚刚发呆去了。” “安静安静,老师过来了。” 语言在此中止。 直到那道铃声按下开始,同学们先发出模糊的哼声,有人起来走动,有人扯着疲倦的语气说:“交课堂作业啦。” “我腿麻了。” “我扔过来了,接住。” 张谈月迷迷糊糊抬起头,发呆,大脑空荡荡地抽出课桌的作业,起身,转。他趴着久了,两条腿仿佛成了两根筷子,轻飘飘的,完全使不上力。课代表的周围挤满了人,大多数是用两条腿走来的,另外的人不走寻常路,精力充沛地撑着桌面,一步跳过椅子,只是没算好落脚点,撞上了张谈月。 他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突然间,一股巨力袭击了他,张谈月向前一扑,瞌睡虫吓得魂飞魄散。他来不及想什么,眼睛一闭,准备和地面来个痛击,没成想砸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两人都是一个踉跄,还好来人稳住了身形,没有倒下。 这短短的几秒间,张谈月先是感受到头部的疼痛,然后是腰部箍上的一条手的力度,一股气息分开了周围的空气……他急促地呼吸着,心脏乱蹦,手不自知地抱紧这具身体,最后感受到,他触碰到的被衣物包裹的rou体,也在一起一伏。 耳边慌乱的道歉声和起哄声撬起了张谈月的神经,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弹起身体,脸上一片火辣,急哄哄地问:“没事吧?我撞痛你了吗!” 余缺按了按肩膀,摇了摇头。 张谈月一时间想问很多话,但不知为什么,再也张不开口。 直到那位始作俑者捡起他掉了的作业本递给课代表,尴尬地说:“不好意思啊——这我帮你交了。”他瞟了眼余缺,看着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 张谈月勉强说了句没事,再去看余缺,他已经回了自己座位。周围还有人在笑,余桩吹了声长长的口哨,“小鸟依人啊。” 张谈月脸上烧得厉害,坐回椅子,随便翻开本教材乱看,又看不进,心也静不来,脑子乱糟糟,不知道在乱什么。 他想自己怎么不晚点去?那位同学为什么不能好好走路?为什么他撞上的人偏偏是余缺? 那……为什么不能是余缺?反正都是男的—— 太亲密了。 手,腰,胸膛,肩膀……他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感受到他的温度,他的手按住他的力度……张谈月闷闷地想,就是这样,人与人过度的接触总是会带来一点尴尬,他刚刚甚至抱住了余缺——两个只是说过一些话、一起走过两段路的简单同学关系,除此之外连朋友也不是。 想到这,他放松了一点。紧接着,张谈月感受到还有种奇怪的东西在他身体里窜动,他想不清这是什么。 人们遇上尴尬的事情总拼命叫自己忘掉,大脑在这时叛逆的重复回忆,他们于是为自己重开局面,说我本应该这样做,不应该那样做,时间不倒流的事实给他们带来了烦恼。张谈月并不为此烦恼,他一次次回忆,重复着拥抱余缺,渐渐的,尴尬被另一种更强烈的东西吞掉了——那是什么?他没来由的感觉到紧张,腰部被触碰过的地方发起热,胃里好像有什么在下坠。 在这嘈杂的地方,他仿佛身处另一处空间,这空间只有两个人。尽管事实并不如此,他们间的距离隔着十几张课桌和十几个人,这些人里,任何一个人都能在此时呼喊余缺的名字,只有他不能。 那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嘴巴一张一碰就出来的两个字,他不能说,因为…… 剧烈的上课铃声像把斧头,砍开了一切。 张谈月回了神,一时间不明白自己方才想了什么。他茫然地坐着,听到有人喊了声余缺,很快又反应过来,现在上课了,没人在说话。 我幻听了?他想,我幻听了。 这节课本来是上英语,当同学们看到门前出现的大高个时,齐齐发出了一声唉呼。 “叫什么叫,你们英语老师有事,和我换课了,现在上体育。” 有人提出建议,“我们可以在教室里自习吗?” 体育老师冷酷道:“想得美。” 这回响起了哀叹声。 下楼后,体育老师先叫他们跑了五圈,再喊人去拉装着运动器具的箱子,他连指了几个人,都是班里的高个,张谈月一听他喊了余缺的名字,脑子一热,喊道:“老师!他肩膀撞伤了,我去吧!” 体育老师瞅了他一眼,迅速指向另一个人。 张谈月:“……” 同学们顿时笑出了声。 老师不耐烦道:“笑什么笑啊,上课呢,都严肃点。”他溜达到余缺身边,问:“肩膀怎么搞的?” 张谈月尴尬道“我撞的。” “那你力量挺大啊——小心点,平时不要打打闹闹。” “好。” “你肩膀痛就别继续了,想回教室就回。”老师对余缺道,“是今天撞伤的吗?很严重就去医务室。” 张谈月突然感到紧张,他小心瞥向余缺,见他并没有露出其他表情,只是说没事,也没有看自己,心里涌出了失落感。 体育老师点了点头就走开了。张谈月刚准备问余缺肩膀怎么样,旁边的女生忽然说:“余缺,你和老师很熟吗?他只给我们上过一次课,就知道你名字了?” “不熟。” “我觉得你在学校很红哦,我经常听到有人在说你。” 余缺疑惑道:“说我什么?” “就是……夸你啊。”女孩的脸在太阳下晒得通红,周围有人见到这情景,霎时嗷嗷起哄。 “又干什么!”体育老师吼道:“搁这学狼人呢你们!要学就晚上冲你们宿管老师叫,在我这别瞎喊。” 他又瞪了眼余缺,意有所指道:“不省心的家伙。” 余缺:“?” 女生脸红着走开了,张谈月眼见着余缺脸上的疑惑越来越重,强压着翘起的嘴角。 等人抬来器具,无意运动的人随便选了跳绳什么的应付,有兴致地抢了球类就跑,张谈月对运动这事没什么兴趣,只拿了学过一点的网球,和其他人对打起来。 不过两人都是菜鸡,没打几次就不成。他不太想动了,瞥到远远看着他们的余缺,就让和他对手的人等一下,自己跑过去。 “你怎么不回教室?”张谈月犹豫道:“是想和我们一起吗?” 他想起上次体育课,余缺打的是乒乓球,就把手里的网球伸过去,问他会不会,“只撞到左肩的话,右边应该没什么——反正我和他都是菜鸡,也打不出什么。” 余缺接过了,说了声谢谢,两人一起走回去。 “这个没什么好谢的,我还没谢谢你呢,不然今天就惨了。”他拽着衣摆拧巴了一会,脸上麻麻的,“谢谢。” 余缺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张谈月和对手同学解释了一下,自己站到旁边围观。他一开始心里很轻松,只是在看到余缺的起手动作后,心里有了种微妙的感觉。 对手举着球拍,盯着余缺的动作,“咻”的一声后,他在原地站立了一会,最终茫然地环顾四周,在自己后头的地面发现了网球。 “它飞过去了啊?”同学无辜发问。 张谈月不敢再看了。 过了很多场后,惨败的同学把网球拍交给他,语气沉重道:“兄弟,靠你了!打败他!” 张谈月忍了忍,没忍住,“你觉得我行吗?” “我不管,不能我一个人丢脸。” 他只好硬着头皮上场。短短几分钟里,张谈月觉得无比漫长,又一次没接住球后,他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要不、要不你和其他会的人打吧?” “不用。”余缺走过来,呼吸都是平稳的。 “我们太菜了。”张谈月不好意思道,“和我们打太烂了。” “为什么这么说?我很开心。” 同学诧异了,“你在开心吗?” 张谈月抬头观察起他的脸,确实没发现什么,如果硬要扣出一点,可能是他看起来挺放松的。 “看不出来吗?”余缺说,“我只和我的监护人打过。” “监护人?”同学笑了,“你说话好奇怪啊?监护人就是你的爸爸mama喽。” 余缺没有回答,“你们还打吗?” “不了。”他们齐齐摇头。 “那边在打篮球啊,我们去看呗。” 张谈月问余缺还想打吗,得到否定后就把球拍一起放回箱子里,三人向热火朝天的另一边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