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梦回
这天晚上对于康礼是个不眠夜。 他的脑海中尽是照片、制服和上课铃,以及所有的美好回忆。他记得每一张脸,男和女,每双眼睛都有着熟悉的光亮,那些视线越来越清晰,就像刀刃刺入他的身体。忽然,画面如同泡沫破裂,康礼开始觉得三年里的时光都是模糊的,只有一个瘦削的身影值得回忆。 对,所有发生过的一切,过去和现在,都与这个人相关。 他在梦中紧紧皱着眉,无数混乱的念头翻涌,仿佛潮水冲刷不那么坚固的堤岸,世界摇摇欲坠。那个名字,即将从口中吐露,但康礼做不到,他所看到的只有暑假里与朋友约定打篮球,兴冲冲跑下楼梯,又不得不仰起头回应母亲的呼唤。每个窗口都打开了,唯独那个养着红花的方框里空空荡荡,没有人,他却好像着了迷似的一直盯着。 砰—— 全部泡沫都碎裂了。 康礼挣扎着坐起身来,摇摇摆摆地从床上爬起。他听见耳朵里传来某个音节,很轻,几乎听不清楚,便本能地捂住,牙齿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不,不,不!康礼知道他什么也没忘记,血液缓慢地沿着皮肤流到下巴,在这个瞬间,他突然清醒过来。 “卧槽!”他急忙拿来纸巾擦拭鼻子,或许太久没回来,适应不来干燥的空气,身体向他发出了不轻不重的抗议,包括梦境。 被子被暗红的血弄脏了,康礼依稀记得上一次流鼻血是在几年前,发育期,整个人都焦躁不安。他有些无奈地塞紧鼻子,把东西轻轻丢到洗衣机,很快,机器运作起来,一堆又一堆浑浊的泡沫随水流入下水道。 但康礼再无睡意,天边隐隐有光,小区寂静得好似沉浸在美梦。从窗口看出去,不远处是高中的教学楼,就在另一个街区,过去他曾偷偷爬到最高层,听楼顶大钟发出的沉闷声响。稍近一些是小区的篮球场,他最喜欢的场所之一,总在那里放肆地奔跑、发泄,汗流浃背。场边往往围了观众,例如住在附近的孩子、好奇停下脚步的少女,当然,也有人在楼上静静地看,把他们的行动当做消遣。 “这么晚了还不睡?”父亲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康礼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流鼻血了……” 父亲不赞同地拍了拍他的胳膊:“那也不能站在风口,外套呢?别仗着年轻力壮使劲折腾,老了就知道错!” 听了这关切的话,康礼思索片刻,突然涌起倾诉的欲望,删删减减,将最近的事告诉对方。父亲上年纪了,没太明白年轻人纠结的点,摆摆手:“说什么健忘?你就是玩手机多了,胡思乱想,赶紧回房间躺下,睡清醒就没事了。” “再问一句,就一句。”康礼被他推着往屋里走,嬉皮笑脸道,“爸,你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吗?就是别人都说有,但自己真的不记得——” 父亲打了个哈欠:“多了去了,昨天我和你妈还吵了一架,我记得家里有茶叶,她说早就喝完了,后来发现确实没有。唉,你妈也是厉害,鸡毛蒜皮全塞在脑子里,以后肯定还要跟我翻旧账。” 尽管内心的疑虑仍未消失,但经过与父亲的交谈,康礼莫名其妙放下了一些负担,第二天起来就钻到厨房,要母亲给他炖一次安神汤。这算是康家传统,以往谁失眠、多梦,作为女主人,母亲总会显摆自己的手艺。 “我听你爸说,昨晚你爬起来洗被子了?”母亲一边处理药材,一边笑说,“赶快找个对象,别整天不着调的。” 康礼委屈:“我是流鼻血,又不是那什么……” 母亲瞥他一眼:“唉,你这模样也算集合了我们的优点,以前高中的时候还有人给你送情书,现在怎么没了?” “以前的我也没收,看不上。”康礼小声嘟囔,顺手火关小,免得汤沸腾了从锅里扑出来,“妈,缘分来了,自然就有对象。” “嗤——” 被明里暗里挤兑了一顿,康礼干脆躲为上策,借口买东西出了门。外头不冷,杂货铺还是原来的老板,笑眯眯和他闲聊,直到另一个客人过来,才不得不中断对话去结账。康礼看了眼有些陌生的中年男人,好奇问道:“新搬来的?” “不是,你那栋楼的,好像住在五楼吧。”老板点了根烟,也望向那个憔悴的背影,“先前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儿子,得病好几年,后来死在家里了。” 康礼随口回答:“现在水滴筹之类的那么发达……难道是很重的病?” 老板眨眨眼,忽然压低声音:“说重不重,就是熬人,他可惜家里的积蓄,不肯送医院。他儿子一直待在床上,不能走、不能干活,也没法反抗老子。喏,等儿子死了,他马上张罗娶老婆,毕竟前头那个也离开够久了,这会抓紧点还能要个孩子。” “啧。”康礼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反倒是老板谈兴正浓,补充道:“可惜啊,他遇到骗子了,人财两空,所以看起来比儿子生病那会还要落魄。” 无意掺和别人家的事,他耸耸肩,站着聊了几句,沾一身烟味,最终拎起酒瓶往家里去。父亲对酒有偏好,但平日不能多喝,唯独这种高兴的时候可以破例小酌几杯。康礼走得巧,正赶上刚才看见的男人在楼下和人吵架,似乎是为了出租房子,他没怎么听清。当他越过对方,径直走入楼道,男人好像盯着他好一会,不知是无意,还是被勾起了对儿子的记忆。 …… 聚会当晚天色阴郁,半路下起了小雨,康礼随手从便利店买了把黑伞,按时赶到了私房菜馆。因为几乎全班到齐,人数多,所以策划这次聚会的班长选择了最大的包间,一进门,康礼就得到了非常热烈的欢迎。但当中夹杂了某种古怪的感觉,他很难分辨,只是感觉每个人的微笑都过分真诚。 “老师……”为了掩饰慌乱,他先向班主任打招呼。对方头发花白,亲切地询问他在大学过得如何,还感叹班上就数他们几个男孩调皮,现在都考得远,不容易回来一趟。 此时,坐在旁边的男同学插嘴道:“别人不好说,康礼可是有人陪的——” “对啊对啊,让我羡慕死了。” “我一个人报了西南的学校,谁有我惨?”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康礼身上却越来越冷,因为他留意到,在如此荒诞无理的话题前,班主任竟没有一丝异议,已经认可了他是被某人追逐着的,甚至对方与他同校,像个阴暗的影子紧随其后。 “老师,他们在说谁?”康礼低声问道,但语气不如他表情那么冷静。 班主任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过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我知道你脾气,唉,其实我并不认同他的一意孤行。但对一个得过重病的孩子来说,有寄托,总好过浑浑噩噩活着,所以我没有阻止。” 康礼愈发不安,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打断,只是产生了一种想要从人群中逃走的冲动。他不露痕迹地看向四周,没有人与他对视,可他仍感到强烈的被紧盯的错觉,那是从脊背缓慢爬上来的恐惧,刺痛了他的神经。 “来了!” 忽然有人尖叫,康礼震惊得站起身,映入眼帘的,是照片上那个漂亮的少年——不,现在应该说青年——对方身段颀长,比他还要高一些,面色如普通人那样红润。众人表现得很正常,对,就是看到了老同学的激动,那些笑容、欢呼却令康礼浑身僵硬,以至于错过了拒绝青年的靠近。 然后,他听见梦中出现过的声音:“好久不见。” 康礼狠狠咬一口嘴唇,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唤回了神智:“你,你是谁?”他瞪着面前的人,警戒心提到最高。 青年并未自我介绍,笑了笑,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仿佛所有不妥当的情绪都是来源于康礼自身的错误:“你忘了吗?我们是同学……我还以为你是在开玩笑,明明大家在群里聊了好久,你却一直否定关于我的话题。” “不,我不认识你。”康礼蹙眉,这个瞬间,他甚至觉得一切都是虚假的,无论是和善的班主任、熟悉的同学,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我要走了。” 当康礼表露出浓重的抗拒,原本的讨论声突然停顿,整个包间陷入沉默,同时所有人转过头,静静地注视他。唯独那个青年噙着笑意:“别这样,大家会责怪你,今晚是我们期待已久的聚会。” “你不应该忘记。”有人开口。 “你应该记住他。”另一人张开双唇。 “我们都知道,这是你的错。”他们一同说道,就像被控制的蜂群。 被如此诡异的场景刺激到头皮发麻,康礼再也无法忍受,夺门而去,一楼前台处的女人以为他遇到了不好的事情,赶紧上前:“先生,先生?你怎么了?” 康礼定了定神,周围依然人声鼎沸,现在是晚餐时刻,哪里都不缺少客人。他看着身穿制服的女人,重新获得了难以言喻的真实感,这使他觉得安全,也理性地换过说辞:“没事……我们闹着玩……抱歉。” 可能遇过不少喝醉的客人,前台见怪不怪,礼貌地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