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四下隔君重山,思君如狂
秦对灭楚大战时,武将中产生分歧,王翦当时坚持要六十万大军,而李信扬言只需要二十万人马就可踏平楚国郢都。 楚国日薄西山,而秦国蒸蒸日上,没少干倚强凌弱的事情,所以秦国从来不认为楚国是自己的对手。 嬴政一口气灭掉赵国,燕国和魏国,难免生出轻慢之心,认为余下的楚国和齐国被灭也是水到渠成的时间问题,如果不是荆轲刺秦的事件给嬴政敲响了警钟,他的轻慢之心会更重。 楚国和别国最大的不同在于,楚国和宗族势力累合起来甚至远超王权,楚国圈占岭南等地,拥有最大的土地面积。 治理这些领土的都是从楚国王族分支出去的一脉脉世家,岁月悠长间无一不都发展成了一个个庞然大物,所有的世族都私藏兵马,弓箭无数。 李信指挥的二十万大军就败在了这些世族手里,楚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是危机关头,隐没于山川里的世族终于聚齐起来,展开旷世仅有的护国大战,狠狠给了秦国一记重击。 不眠不休的三日血战中,秦国损失是灭国大战以来最为惨重的一次,折损了七八万兵卒,主将蒙武李信都被牵连入狱。 楚国用血的教训告诉嬴政,他的轻慢有多可笑,他的错误有多惨重,正如王翦老将军所言,楚国不同于其他国家,如果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不能轻谈灭楚。 李信之败绝非偶然,须知楚国能征善战的贵族大将项燕的手底下可集结了三十万精锐大军,纵然李信稳扎稳打,也难以取胜,能保全而退已是很不易了。 王翦驻军灞上,幕府大帐中,第一决议便是任用将领,此刻二冯和章邯等新锐大将皆有负伤,蒙武李信更是暂压廷尉府待决,扶苏和上将军的意思都是奏请嬴政让两人戴罪立功。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现在正值用人之际,将两个曾经战绩煌煌的主将扣押咸阳委实浪费了人才。 嬴政接到前线的呈报,当即下令将蒙武和李信押解去灞上交由王翦调度,同时使臣带去的还有嬴政的密信。 王翦老将军看完正件后开始看附件,脸色从一开始的严肃凝重变得越来越古怪起,最后实在看不下去,把信塞拍在扶苏案前,“殿下,你自己看吧。” 扶苏展信一读后才知道为何王翦会那么古怪的表情,如其说是给主将的政策,倒不如说是写给扶苏的家信,絮絮叨叨的像个老妈子,哪里是嬴政的风格。 扶苏越看越无语,嬴政居然叮嘱王翦不要让他上前线,最好不要磕着碰着,这不神经么,嬴政难道忘了他把自己送到军营里的目的么!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来度假的呢! 直接将附信折起来塞进案卷最底下,扶苏认真道:“上将军与我都未见过此信。” 王翦:“……殿下,这样是不是不太妥当啊?” 扶苏正色道:“军营里没有殿下,只有扶苏。何况嬴政也不在这里,三军只听令主将,不必理会遥远庙堂。” 王翦暗道:你是不要理会的,可老夫不行啊,秦王不能对你如何,还不能对老夫如何么! 王翦询问:“殿下可要给咸阳回信?” 扶苏诧异:“嗯?回信,回什么信?” “殿下啊,大王手书不可不回。” “那劳烦将军在信后附上一句:扶苏问咸阳安。”扶苏抄起太阿剑起身离帐,他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坐下来好好写封信,闲的么! “只要问咸阳安?”王翦从嬴政的来信中察觉出嬴政将扶苏送到前线应该是后悔了,为君为父难两全,这么拐弯抹角的询问扶苏近况,而扶苏一句都不回过去,秦王怕是会不太愉快。 扶苏回答得很理所当然,“咸阳亲友太多,一个个问候不过来,一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为何非要用两句话呢?” …… 前线急报速递至秦王案前,嬴政一听是从灞上幕府直送过来的,就暂时推了和丞相等的会谈,先查看起信筒。 往下一倒只有一封羊皮纸卷,嬴政抖了抖青铜管,确认里面是空的,他有些不悦的问赵高:“可有遗落?” 赵高心里门清的很,哪里有什么遗落的,但他不能直说,委婉提醒道:“兴许是后面的还未送过来,大王不要着急。” “寡人不急。”嬴政神色恢复如常,坐下来展开了羊皮卷,一路看下来脸色逐渐凝重,灞上驻扎的军队不到三十万,离王翦所需还差上一半。 六十万大军几乎是秦国全部的主力,抽调各地驻军工作繁重,一时不能解决也是正常,大臣们已经着力解决,将灭楚当成秦国现下的首要目标。 举全国之力灭一国社稷,所涉重大,嬴政自己也连轴转了快半个月,虑算着任务进程,再过半个月就差不多了。 合卷的动作忽然一顿,嬴政的目光盯住缀在满满策案最后的一行小字,怀疑自己看错了,“问咸阳安?” 他嬴政下意识的把羊皮卷转过来看了看背面有没有遗漏,哭笑不得,王翦到底是有多节省,才连一封新纸都不愿意给扶苏?嬴政自动忽略掉扶苏或许懒得给他写信的可能。 嬴政高估了扶苏和他心有灵犀的程度,好不容易放飞到前线的小狡童连王翦都难以压制,血气方刚的年纪正是力图报国护社稷的时候,再说王翦在扶苏展露出军事方面的天赋后也不愿意埋没了他。 于是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偏离嬴政的认知了,他在章台宫里日夜难安,每次拆开前线急报的心情都如过山车一样复杂。 嬴政非常懊悔为何要把扶苏送离自己身边,他可以忍着一辈子不碰扶苏,却不能容受那孩子伤到一星半点,光想想就让他难以接受。 短短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在和自己过分看重扶苏的抗争中,嬴政全面败下阵来,他却不觉得不甘心,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直面本心也没什么不好。 当灭楚大战达到转折点的时候,嬴政以督军为名迫不及待的来到了平舆,视线在接驾的武将大臣中逡巡一周,意外的没看到扶苏的影子。 一问才知扶苏居然做了蒙武麾下的先锋,嬴政惊怒交加,差点揪着王翦的领子吼了出来,“你是怎么和寡人保证的?” 王翦不解得很,“殿下是天生的武将苗子,大王不用担心殿下的安危,老臣已经安排王离贴身保护了,再者说……先锋另有其人,真不需要殿下亲自去冲锋陷阵。” 扶苏在后营闲置得快发霉了,软磨硬泡的缠着王翦要出去摸摸枪也是好的,刚好蒙武整军待发,扶苏便想法子自己混了进去,王离还是他为了补救才塞进去的。 嬴政能狠下心将扶苏送到军营时,王翦还以为他终于改变了策略,想下狠心磨炼一番扶苏,磨掉长公子身上的娇气,多一点坚毅也实属正常。 哪知道还不等他制定好计划,嬴政立刻就变了嘴脸,王翦表示他很难办,既然不想让扶苏上战场,你就把人召回去啊,不然还要一堆人伺候着。 嬴政只字不提召回扶苏,只是一日比一日殷勤的询问扶苏的现状,每日都有书信传回咸阳,这也是有史以来王翦领军碰到的首次写那么多和战事无关的奏报。 嬴政一纸急诏传出,第二日清晨才被风风火火的扶苏闯入了营帐,扶苏甲胄还来不及换上,手里的长剑还滴着血,脸上和身上也有血痕。 嬴政上下一看,心脏瞬间被揪紧了,克制不住的情绪在看到活生生的人后如火山般爆发出来,为了防止失态,掌心快被掐出血来。 扶苏一把丢了太阿剑,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嬴政,惊喜不已地叫道:“父王,你来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我可想你了。” 嬴政浑身都僵了一僵,抬手环住扶苏,把脸埋在了少年的脖子处,嗅到了淡淡的汗液和血液混合的气味,刺激着他的大脑神经,扶苏的声音暂时安抚了嬴政,他轻声重复了几个字,“扶苏,你也想寡人?” 扶苏撅着小嘴,恶人先告状个,“当然啊,我都好久没有见到父王了,你都不写信给我。” 对外再成熟的人在面对最亲密的存在时都不由变得柔软天真起来,就好像扶苏在嬴政面前总会不自觉褪下一身的光环,只做一个简简单单的扶苏而已,无论是何种单纯可笑的念头嬴政都能无限度的包容他。 嬴政松开了扶苏,起码表面上恢复了正常,掐着扶苏的小脸检查着他脸上和脖子上的血迹,查验是否有受伤,淡淡的反问:“到底是寡人不给你写信,还是你完全忘记了还有父王的存在?” “肯定是你的错啊。”扶苏梗着脖子理不直气也壮,复有笑眯眯的问嬴政:“父王,我穿这一身威风吧?是不是很适合我?” “威风?”嬴政理了理扶苏凌乱的头发,轩眉微皱,“父王觉得比起这一身盔甲,你还是更适合穿长公子的锦服好看些。” “我觉得很好啊。”扶苏原地转了一个圈,让嬴政再好好看看。 嬴政轻舒了一口气,笑容宠溺的配合扶苏,幸好他的狡童比他所想的还要优秀多了,而他也发现正视这份变质的情感比想象的容易多了。 隔君万重山,思君竟如狂。 扶苏,父王做不到推开你,你……希望你对父王的情感也足够的深,否则—— 父王不会放手的。 重披上的温情面纱背后尽是强势的侵占,叫嚣得发狂的占有欲居然蛰伏了下来,亟待下一次的机会爆发。 嬴政在军中停留了数月,直到完成了楚国的受降仪式才离开,从他来开始,到班师回朝的那日,扶苏都再未骑过马拿过枪,嬴政一直将他拘在身边,放在眼皮子底下,教授帝王权术。 史记:秦王政二十四年,楚国灭亡! 楚国国破后,世族也陷入了混乱中,秦国将昌平君派留下来安抚遗贵。 秦楚两国世代联姻,昌平君是秦国的宗族,也和楚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变乱竟出在这位秦国的前任丞相,一国封君身上。 项燕杀了楚国的亡国之君负刍,居然策反了昌平君,拥立他为楚王。消息传回秦国,举国哗然,谁能料到尘埃落定之际竟生出如此大的波澜。 秦国派兵快速镇压了叛乱,昌平君伏诛,其尸首被悬于城头三日以示警告。 此后,秦国的世族的地位有些微妙了,很少再有手握实权,位高权重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