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上举国大典,公子加冠(四)
十月初七,蕲年宫太庙内举行加冠大典。 皇帝亲自主持,端坐在高位上,目光一瞬不瞬的紧盯着一步步走来的扶苏。 厚重奢华的冠服绣满祥瑞图腾,领口和袖口用彩线堆绣,仿若镶嵌了一颗颗华美无比的宝石,衬托着长公子神韵脱凡。 披散的头发长及腰线,浓黑如墨,顺润如缎。 与高堂上的嬴政对视时,眉目俊朗的青年脸颊微染开桃花般的笑意,柔软清甜。 旋即扶苏又意识到这样的场合该保持稳重,笑容一敛,整个人的气质顿时变得肃然,矜贵中仿若略带倨傲。 迎着光看去,九五至尊的帝王凤眸微狭,目光逐渐炙热起来,扶在龙头扶手上的手掌微微颤抖,手指无意识的收握,好似迫切的想要抓住什么。 而那腰上系着一条五彩丝线镶边的赤金龙纹腰带,左右各佩了玉。下裳边摆一圈波浪般的云纹,似有金龙翱翔云中,衣袂翻飞间端似那乘龙的仙人,不知何时就腾云飞升了。 玄衣朱裳的武士敲响编钟,奏响鼓乐,秦国的长公子扶苏便踏着这缓重的鼓点,徐徐而来,走进了嬴政的心理。 举手投足尽显优雅端庄,行至殿中蒲团,撩袍跪倒,扶手一叩,直声朗声道:“儿臣扶苏,拜见父皇。” 嬴政上身微微前倾,“王儿免礼。”转头对赵高命令:“开始吧。” 赵高领命下去了。 司礼大臣李斯弯腰一拱手拜过嬴政后,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大王子加冠大礼,正式行礼。第一步,请王子束发。” 赵高领了一对宫人进来,托盘上除了摆放三冠外还有一把象牙嵌玉的梳子。 他刚伸手去拿那梳子,却见扶苏侧头寻找到了央芷,叫了声傅姆,央芷怔愣着望着他,白谞轻轻推了她一把,说:“殿下要你束发呢。” 央芷忙走向扶苏,拿起梳子的手竟在抖,扶苏握住了她的手,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傅姆镇静,就和昨夜一样梳便是。” “奴婢明白。” “傅姆不用自称奴婢。” 这下央芷连话都不知道说了,她是激动的,本以为扶苏只是哄她开心,万想不到扶苏执意要在这么多人面前给她颜面。 嬴政并未表现出异议,央芷跪在扶苏身后,轻柔的,细致的梳顺了每一根发丝,熟练的绾了髻,默然退下时,她的手心因为紧张而攥出了汗。 “先加缁布冠,勤奋上进,不忘本初。” 郎中令蒙毅捧起布冠加与扶苏,轻声喝祝:“恭喜殿下加冠。” “谢谢蒙毅叔叔。” “次加皮弁,勇于军事,为国效力。” 王贲为扶苏加武冠。 “再加……玉冠。” 李斯看那玉冠时心情一震,正要为扶苏加冠却见高座上的皇帝陛下走了下来,接过玉冠,说:“朕来。”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更为惊讶的是,扶苏眼睁睁看着嬴政在他面前屈膝半跪下来,扶上他的脖子,顺上触及发顶,当沉甸甸的玉冠被一根玉簪固定好,九串玉珠横晃在眼前,如一道幕帘。 嬴政满意的用手拨弄了两下珠玉,抚摸着扶苏的眉眼,缓缓靠近,近到与他直视的扶苏怀疑下一刻他会不会直接吻上来,因此呼吸加促起来。 “王儿,朕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朕爱你已太久太久。” 后半句藏于齿间,轻缓到不能再轻缓的一一吐出,低得只能由他愿意的人听到。 吐出字眼的同时带出的吐息触摸到了扶苏的脸,于是他的脸慢慢变红,冠服之下的身体如蹿起电流似的令他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 “父皇!”扶苏的耳尖飞上一簇红云,这个时候嬴政居然会说这种话,万一被人听到了,他还要不要活了…… “行礼。” 礼官的话打断了暧昧的气氛,嬴政退开受了扶苏一叩,紧接着将人扶了起来,并不松手,手臂紧扣上扶苏的腰上,面朝文武大臣,朗声宣布: “从即日时,扶苏冠剑于政,于朕一体同心。” “……”红云晕染更大面积,扶苏羞耻又无语,这叫什么话?一体同心?父皇你以为是结婚宣誓啊!这是加冠大礼啊好不好。 嬴政笑里的笑意像落了一朵阳光,炫丽极了,可见他心情何等愉悦,压低了声音对扶苏道:“今后王儿站在朕身侧,于朕并肩,同朕一起治理江山。” 袖中的手轻放到嬴政的手背上,扶苏喉头滚动了几下,张开想说些什么,最后都只低低的应了一声好。 大礼毕,宴乐起。 玉旒垂晃在眼前,晃乱一片光于影的交织,无数的唱贺将他包围,听得他耳胀。 一只手将他扯出了混乱,耳边听着“岂曰无衣”的战乐,被嬴政牵引到案前坐下,酒还未沾唇,脑袋却有点晕乎乎的,莫不是闻到酒香就醉了? 面前的烈酒被换成了果子酒,扶苏端起饮到一半,又听嬴政凑过来贴着他的耳廓说:“王儿用的是朕的爵杯。” “……”再度无言,脸颊都晕上了红。 嬴政瞧他害羞的样子笑得开怀,坏心眼地说:“逗你的。” 扶苏想把rou塞进他嘴里,堵上他的嘴。 人群中一抹视线偶尔飘过来,扶苏寻望过去,却见白谞身侧的央芷眉头微蹙,似有些疑问,没来由的做贼心虚一般和嬴政拉开了距离。 嬴政欣赏着歌舞,手上似自生了一双眼,将扶苏爱吃的菜品点心一样样的布置到他的盘中,时不时添酒,完全没有赵高的用武之地。 酒宴持续了很久,难得的嬴政一直陪扶苏留到了最后,而扶苏却早就想走了,奈何嬴政没有离开的意思。 冠礼后,央芷又一次拒绝了扶苏请她回宫,她还是情愿和山水作伴。 扶苏羡她潇洒,吩咐白谞务必送傅姆回到家,目送他们离开了。 书房内,族长们正和嬴政请示长公子的字。 嬴政瞧不上他们取的二十多个备选,自行提笔,沉吟许久,一笔一笔在绢绸上写出了心中所想。 等两个字的全貌显露,案旁的蒙毅一看,生生惊得背后汗湿了衣衫,声音都在打颤,“陛下,这,这是君王啊!” 哪有用君王做字的?! 嬴政这才回过神来,看清自己所书后同样心头大震,薄唇紧抿,其实落笔到一半他的心思就飞到了溜出宫的小狡童身上,他也很意外。 莫非这就是自己心里所想吗?这一刻嬴政起了立扶苏为太子的念头,然而很快就犹豫了起来,扶苏——他还不知道那小狡童…… 定定看了那个王字良久,嬴政的脸色沉如古潭,周身气场令人压抑。 秦国统一六国后通用的文字是小篆,在小篆中的王和玉差别很小,都是三横一竖,唯一不同的是王字中间的一横偏上,而玉字上下距离相等,中间一横正居当中。 嬴政便在那一根上反复描摹,将“王”改成了“玉”。 “君者,尊也。玉者,美石也,蕴有五德,仁义智勇兼有廉洁之风,天底下最尊贵的美玉,最适合朕的狡童。”嬴政搁笔释义。 还有另一层意思则是,他的小狡童是至尊君王掌中的美玉,所以这个名字最适合他不过。 有史记称:秦王政二十六年,长公子扶苏加冠礼,冠字君玉,帝亲书之,加为勉励,时昭令举国同庆。 —— 岐山附近飞过一只信鸽,被一支秦箭射下,寻至落处不见白鸽,只见一威风凛凛的黑豹趴伏石上,嘴边地上碎羽染血,当着他们的面非常挑衅的吐出了咬成两半的利箭。 一人弓刚搭上,同伴急忙制止了他,这头贪嘴的豹子怎么看都像极了扶苏殿下带来的那只,射杀了可了不得。 于是回禀给秦王的消息就是从骊山那边飞来的鸽子被一头豹子给吃了。 嬴政想也不想道:“剖腹取。” “……那豹子,好像是大殿下的。” 嬴政眉头一皱,“是还是不是?” “……属下不敢确定,不过除了殿下的那只,附近再无同样的黑豹了。” “那畜生呢?” “跑了。” “废物!”嬴政不耐烦的令几个暗卒消失。 前不久咸阳传来消息,咸阳狱居然有人劫狱,只少了一个人,魏曦冉跑了。 跑了别人不要紧,跑了魏曦冉的消息立刻上报到了嬴政面前,虽然是意料之中,长君侯不是浪得虚名,但嬴政仍然愤怒不止。 守备森严的国狱,居然有人能逛自家后花园一样出入自由,姚贾这个廷尉到底干什么吃的!张庭又何在? 更让嬴政发怒的是魏曦冉跑了就跑了吧,最好别再出现了,但谁知他真是个不怕死的,三天两头就传信过来,信都被截胡了,没一封送到扶苏面前。 可鬼知道魏曦冉写的是什么,嬴政研究了半天都看不明白,还特意当做奇物让李斯参详,丞相也破不开谜团。 嬴政知魏曦冉和扶苏之间有一套特殊的密码,除了他们两人外旁人截了信也无用,顿时更为火光,杀心骤起。 这密码说来也非常简单,沉光吃饱喝足后慢慢悠悠的闲逛回去,大舌头一卷一吐,卡在倒刺上的细小信筒就被吐了到了扶苏面前。 扶苏见那信筒眼熟,用帕子擦干口水打开盖子,取出一方小小的绢布,上面只有简体汉字写的两个字“勿念”。 字迹很丑,没有风骨也没有笔锋,是魏曦冉的真迹。扶苏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忽然沉光耳朵一动,连筒带布一起卷进了嘴里,嚼巴两下就吞了下去,伏在扶苏的脚边闭目养神。 扶苏愣了愣,俄尔便见嬴政进来了,暗叹这豹子莫不是精怪变作的吧,聪明的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