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最忠诚的朝圣者
多年前的神剑大会上,沈落衡曾与林云苍比试过,结果是沈落衡略胜一筹。转眼也不过数十年,林云苍的功力没道理精进得如此迅猛,沈落衡心下一沉,难道掌门真的偷偷修炼了魔功?说起来,当年萧霁误闯明渊宫后,林云苍异常激动,要将他捉去亲自处置,难道那就已有了端倪…… “我可以作证。”明渊宫三长老冷然出列,眼神森冷,“我曾亲眼目睹林云苍在夜里与魔族密谋。”说罢,他愤然指着林云苍,忿忿道:“为了神籍,你连做人的底线都可以不要!?” “不——并非,”林云苍惊恐叫喊,朝着神女狠狠一跪,跪得铿锵有力,“神女娘娘,小人只是一时慌神,小人是有资格位列仙班——” 神女冷哼一声,瞥了眼林云苍,决然打断他的哀求:“欺侮上神,藐视神规,神界容不得汝。本神收回成命,夺汝神籍,即刻贬入死域,永不得出——” 环绕着林云苍的魔雾散去,仙袍因痛苦挠抓而处处撕裂,显出浑身幽紫鳞光来。众人见之皆惊,甚者有人疾呼,却听他凄然哀哭,跪着要去抓神女脚下祥云,恸声大作:“神女娘娘,求求您,小人知错,您应允过的,您已将神籍赐了我,怎能突然收回?”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林云苍转眼间衣衫不整、发髻纷乱、涕泗横流,模样狼狈落魄至极,简直判若两人。众人看着,顿觉荒唐可笑,甚至有人笑出了声。 然而神女仍是一副藐视众生的姿态,无情无欲地将方才言语重复了一遍,拂袖欲将他打下神台。却听林云苍默默爬起,瘆人地兀自冷笑了起来:“你们神界绝情寡义、出尔反尔,将自己撇得清白。不错,我是走火入魔,可这又如何,我何曾伤过一个凡人,何曾做过一件错事?为求一个可怜的神籍,我耗费多少年的心血,创了这明渊宫,当了这掌门人,到头来,竟凭你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打发了?” 林云苍语气愤然,浑身颤抖起来,指着神女怒道:“老夫杀了无数魔物,你熟视无睹;仅仅是魔力微泄,却要受永禁之重罚,你们神界公平在哪、正义在哪?!难道天下苍生,就要凭你一句话,决定生死么?!” “此乃天道。”神女漠然道,不容置喙,“汝不认错便罢,休得猖狂。” 她紧收神索,林云苍反抗愈烈,直至双目喷火,周身魔雾再起,“天道负我!”只听一声绝望狂啸,那神索竟被生生挣脱,林云苍浑身怒火猎猎,手中长链如狂风翻涌,向神女横扫而去。神女终于面露惊色,脚下祥云被长链冲散,她神色一沉,带着众仆拂袖一闪,竟消失在天幕之中。 长链劈了个空,林云苍愈发恚怒,周身魔气越来越重,显然是走火入魔极深,只听他嘴中狂啸:“我要毁了众生!!”身后金链挥舞不止,如数条蛟龙盘飞震怒,向众人疾劈而至。众人慌忙闪避,三长老冷冷叱道:“林云苍,你为求神籍,私通魔族,谈何公平!” 林云苍杀意愈盛,字字句句恍如洪钟,向众人劈头盖脸震来:“公平?你也配提公平?当初我没答应让你一起同魔族合作,你便处处算计嘲讽于我,又何必装正人君子!” 三长老一愣,惭愧之色乍显。转瞬之间,林云苍已杀至跟前,一手将他锢了起来:“你我都是恶人,都不得好死!”话音刚落,只见一阵焦灼之气从三长老身上崩裂,任他使何招式竟都无用,自身精气如潮汐涌入林云苍体内,而他只能慌然瞪目,眼看着容貌由中年一点点苍老下来,最后竟只剩下一张皮包骨,颓然倒地,显然是修为散尽,变作凡躯。 众人愕然。林云苍心神尽失,已非常人,他口中所说“要毁了众生”恐怕不是玩笑,于是只好纷纷架起兵器迎敌。 这厢沈落衡刚用缚仙索将狺餮捆住,余光极敏捷地捕捉到神色慌乱的齐明,反手扼住他咽喉,冷冷问道:“是你故意将我们带入魔域?” “师,师尊——”齐明吃痛蹙眉,仓惶道,“弟子,弟子不是故意的……” 沈落衡一手点上他额面,刹那魔光大泄,现出幽幽紫华来:“你有数百年的修为,何必拜在我门下。” 齐明刹那失神,慌忙抓住沈落衡飘摇衣袂:“师尊!师尊不要赶我走!齐明从未想过欺瞒师尊,只是——” “只是将我三人骗入魔域,置于死地,再借萧霁神力开启通天玄枢,好将魔族传入明渊神台,是不是?” 齐明猛然抬眼,泪光闪动。沈落衡眼底寒芒还是如往日般骇人,丝毫未减。 他看他的时候,从来没有一丝温情。 他不禁惘然一笑,凄惨道:“师尊真是冰雪聪明,齐明没得辩解。只是师尊,齐明从未想过要将你置于死地。你们从另一处玄枢传送出来,本可以避过这一切。我所做诸事,皆为掌门的吩咐,他为在神剑大会上夺得头筹,早与魔族串通要演这出戏……是他让我打通玄枢,将魔族放出来,待他杀尽魔物飞升成仙,再给魔族好处…这原本是桩天值地值的交易,只是没想到神女会出尔反尔——” “狡辩!”沈落衡手中冰绡紧握,语气冷若冰霜,“我平日教你的挫锐解纷、和光同尘,你一样也没学会。林云苍走火入魔、暗通款曲之事,你明明知晓,却瞒而不报!齐明,本尊最后悔之事,便是当年救下你——自即刻起,你不再是本尊弟子!” 齐明惊愕抬首,一道锋利寒光赫然逼近,他仓惶闭上眼,心想自己真是铸成大错,永远也得不到师尊的原谅了罢,忽听一声怒吼,林云苍杀去数人,双目直勾勾逼视萧霁,愤怒冲来:“孽障,果真是神族——当年我就要杀了你炼剑,沈落衡执意不肯,如今又来坏我好事——本尊势必要杀了你这个畜牲!” “霁儿!” 原欲刺向齐明的冰绡生生止住,沈落衡几乎不敢呼吸,欺身上前挡护萧霁,袖中冰绡如双剑凛凛,勉力格挡林云苍肆虐杀招。 “师尊,你莫护我!”沈落衡也只能勉强接住林云苍几招,体力渐渐不支,萧霁唯恐伤着他胎气,闪身又将他护在身后,“你快走!” “好一出情深意重,”林云苍狂笑不止,森森杀意,“可惜,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苍天负我,我便踏平这天地!哈哈哈哈——” 众人抬头,身后忽现万丈黑云,玄枢不知何时再次启,魔族大军惊天黑浪般再度涌入,只恢复一刹的湛蓝碧空又黯然失色,昼夜倒悬、暗无天日。魔族铁骑踏过神台,盔甲与寒石相撞之声如雷声轰鸣,震得人百骸俱颤,极目眺望,只见那将领兜鍪高耸、紫缨发狂般席卷,声势熏天赫地。 “救命啊——”“快逃——” 众人看了,纷纷惊恐万状、魂飞魄散,有人丢盔弃甲,亡命而逃;有人惶然张望不知如何是好;有人焦灼死盯天幕,亟亟等待神族来援。“别等了,”林云苍冷笑桀桀,“神族向来冷酷无情、自私自利,会好心来救你们?!” 惊恐的人群如同锅上溅开的油珠一般八方奔溃,将原本就不乐观的局面搅得愈发混乱,神台几乎摇摇欲坠,裂痕四散。沈落衡心下一紧,趁林云苍不备之隙,绡身寒气凝结,化作凌然剑意风驰电掣而去,锋刃欺近其颈,眼见一招“冰魂雪魄”将要使出,突然一股紫电毒蛇般侵袭上来,飞速缠住冰绡,魔气与寒气相抵相撞,一场无声的战斗就此展开。头顶有人桀桀笑道:“沈落衡,就凭你?” 四周狂风骤雨,遮天蔽日的铁链向他俯冲而来,铺天盖地的杀意如狂澜奔涌,刹那天地失色,日月无光,他尽全力挡下几招,已是元气大损,林云苍攻势丝毫不减,锁链铿訇聋聩,疾如闪电、猛如恶兽,沈落衡欲躲避已是来不及,这一击,势必能使人神魂俱灭,永不超生。 “师尊——” 他听见一声呐喊从谁的灵魂深处绝望地发出。 倾天雨幕,狂暴地湮灭了所有言语。护在他身前的那抹身影,毅然决然,没有半分懊悔。 暴风雪从他身上渐渐散去,沈落衡睁开眼,终于看清身前倾颓之人——冷峻眉眼,三分像他,桀骜地皱着,生生受了挫骨扬灰的一击,无力跌倒在他的怀里。 “齐明?!” 沈落衡喊出他的姓名,这名字是他亲自为他取的,充斥着数不清的惊愕与困惑。 遭此一击,齐明全身修为正如流沙般止不住地四下散逸,他脸上却挂着微笑,这一刹,他忽然觉得很幸福,因为他一直憧憬着像萧霁那样,活在师尊的关怀之下。 “弟子……做了太多错事……愿以死相抵……求师尊原谅……” 沈落衡愣了半晌,缓缓摇头。他想抱他直起身,却惊觉他身上重量越来越轻,仿佛揽住的只是一身月华。 “你所铸并非大错,况且已非我弟子,何必为我……” 齐明摇摇头,眼尾含着笑意,不知望向什么方向,喃喃自语:“我永远记得……那天的雨,也像这样……你走在雨中……从那天起……我就想护你左右,哪怕只是作为一株槐树……”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多年前,沈落衡途径无忧谷。那株十分娇小的槐树颓然倒在路旁,脆弱无力。那时魔域刚经历一场浩劫,触目皆为焦土。这株槐树埋在这里,不免可惜。他将他带了回去,天空忽然下起雨,十分阴冷,将他肩头浸湿。 “经年后…你还会记得……那棵讨人厌的槐树吗……?” 沈落衡凝视着他,愣愣失神。 陪伴他最久的,不是萧霁,其实是数百年来,小小泠阁中,独自开败的槐树。他只记得他粗莽造次,却忘了数百年来,朝夕相伴的默然守护。 杀伐声从他的世界里渐渐消散,星星月亮混沌一片,天地黯然失色。只有沈落衡的眉眼如此清晰,经年累月、一笔一画无比鲜明地镌在了他的心头。 “师……尊,我……可不可以……唤你一声……落衡……?” 他没有来得及听见沈落衡的应允,数百年来的沧桑岁月向虚无疾疾隐去,怀抱的温热以比风还要快千倍的速度消散起来,他想要抓住什么,却控制不住地急速下沉,沉至再也看不到任何光的深渊。 他从来不奢求神明,因为生命里已经拥有最至高无上的神明——他是最忠诚的朝圣者。 齐明死的这日,泠阁院中所有的槐树,一夜间尽数凋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