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三
穆承雨因此才知道，恩恩是因为转换环境的原因而过得越来越忧郁。 他後来从照护恩恩的管家口中得知，恩恩的母亲生下他没多久就过世了，而恩恩的生父原本是柯先生最偏爱的么子，却因为前些年犯了事，被震怒的柯镜打发到边疆，没有准话不得入京，因此，恩恩有意识以来几乎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从小又被远放养在外邦，突然要他回到燕京过上贵族千金框框条条的生活，他完全没有办法承受。 其中恩恩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社交活动，一些贵妇们举办的小聚会或是小茶会，通常会让适龄的孩子们玩在一块儿，或是多认识一些同样阶级身分的亲眷。 然而恩恩本就生性怕生，一来二去几乎患上了忧郁症，别说去学校读书，最後甚至连家教课程都不愿意再上，一见着生人就哭，一双眼睛总是肿着，连嗓音都有些哭坏了。 穆承雨也不晓得该怎麽办，再加之是别人的家务事，贵族圈又有许多难以处理的眉角与潜规则，他不好冒然像在茶城那般去陪恩恩读书或是玩耍，只能柔声安慰了恩恩几句话，那天便在医院跟恩恩道别了。 没想到事隔几天，居然是柯家主动开了口，还是柯老先生亲自提出要见穆承雨一面的请求，他自然是向邱成鸢提出来的，出乎穆承雨的意料，邱大人竟对自己接触柯家之事没有任何异议，随他想怎麽做就怎麽做，显然柯老先生为了自己的爱孙做足了功夫，事先跟邱成鸢不晓得打好了什麽照面。 柯镜年事已高，近几年来身体欠佳，几乎离不开医院，穆承雨不好搏这麽一位大人物的脸面，亲自低调得前往医院一趟探访他老人家，柯先生也没说几句话，就是拜托了穆承雨照顾一下恩恩，也没有提到穆承雨在茶城就认识恩恩的事，但显然他老人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穆承雨要告辞之时，柯镜却突然低叹了一句：「毓弘。」听上去像是一个名字。 穆承雨怔了一下，回过头来望向柯先生，柯镜隔着深邃的鱼尾纹以及镜片凝望了他许久，良久才感叹了一句：「织晴以前有一位非常喜欢的小弘叔，跟你差不多的年纪，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他跟你，倒是有些相像。」 接受了柯先生的嘱托之後，穆承雨每逢上燕京的时候，便会抽空陪伴恩恩，并教导他一些才艺或是课程，甚至只是陪在他身边听家教上课，恩恩的忧郁症才逐渐好转，穆承雨今日便是要到柯府跟恩恩见上一面。 穆承雨在管家的引领下进了门，却意外发现今日柯府居然有别的访客，客厅中站了一位陌生的Beta女侍，手边还提了一个大箱子，不待穆承雨提出困惑，管家已经应会意得解释道：「今天正好有亲戚家的表小姐来找织晴，这会人在他的卧房，据说好像是表小姐要为织晴订制一套出席宴会的礼服……」 管家话还未说完，恩恩已经咚咚咚得从楼梯上跑了下来，一下子就在客厅逮到了刚进门没多久的穆承雨，同样给他一个招牌式的熊抱，穆承雨顺势就把他给抱了起来，让恩恩习惯性得搂住他的脖颈。 「小雨哥哥！」 「恩恩乖。」穆承雨笑了一下，轻声道：「怎麽听说你的表姊在帮你选礼服，选得怎麽样了？」 恩恩立刻皱起眉头，不开心道：「我……不想去，更不想选什麽礼服。」 这时一位年轻纤细的女性也跟着恩恩的脚步走进了客厅，原本正要开口说些什麽，却赫然发现一位不认识的陌生男子出现在家里，还亲昵得把恩恩抱在怀里，一时间鸦雀无声。 穆承雨率先释出善意，文质彬彬道：「您好，敝姓穆，是来陪恩恩读书上课的，冒昧打扰了贵府，请小姐见谅。」 这位Omega表小姐才终於回过神，好在没把自己身为贵族的礼教给忘了，又因为穆承雨略显正式的问候语言给牵引了过去，竟朝他微微蹲身行了礼，怯怯道：「您好，我……是织晴的表姊，我叫作……戚嬣。」 穆承雨同戚小姐聊了几句之後，才晓得她这次特别登门上府来替恩恩选礼服，全是为了秋季末举办在湘城的贵族舞会。 穆承雨从来都不了解贵族圈的社交舞会，说实在他也没有资格参加过，这是承袭自好几世纪以前帝国时期就在上流圈子盛行的社交活动，其中又以皇室在宫廷举办的舞会最具有指标性，是所有花样年华适龄男女梦寐以求都想参与的帝国盛事。 随着时代发展至今，贵族圈仍然维持举办舞会的传统，却已然不像以往旧社会将舞会作为寻求门当户对的婚配对象、巩固利益的家族联姻，为目的及手段，或者说，以前帝王选妃还是透过皇家舞会呢，现今却是连皇族都没落了，但不能否定的是，贵族舞会还是占有一席重要之地，用以联络来自各邦各都世家权贵、新旧派系的感情及脉络。 戚嬣虽然年纪不大，正是二八佳人，却为穆承雨科普了许多现今贵族圈的舞会生态，她提到了全邦联每年度最为重要的舞会，大多以南方邦都经营得最为有声有色，广受年轻贵族青睐，而其中被誉为年度三大舞会之名的，除了南郡苏城的初春舞会之外，就属湘城春末及秋末两季的舞会驰名天下。 穆承雨突然想到，好像有传闻说邱大人以前年轻的时候便是贵族舞会的风流名仕，当年肯定是集结了白马王子与情场浪子於一身的人物，不知摔碎了多少年轻男女的真心，而邱凯御总爱以邱大人的接班人自居，怎麽不见他把邱大人这出神入化的狩猎技能给学以致用，整天扬着下巴，摆着目中无人的傲慢架子。 「恩恩不过才是个孩子，离进入社交圈的年纪也还有好几年，怎麽这时候就要让他去参加舞会呢？」 戚嬣赶忙否认，摆手道：「舞会的部分，爷爷他们还在考虑要不要带恩恩去，主要是希望恩恩可以先从一些小型的聚会开始参加，我们也有一些跟他同年纪的小朋友，让他多认识一些人也好……」 恩恩抱着穆承雨的脖子抗议道：「我一点都不想认识朋友，嬣姊姊这样、我不喜欢……」他突然拧起了眉头，嘟囔道：「叔叔呢，为什麽叔叔都不来找我……」 讨恩恩嫌弃的戚小姐顿时满脸尴尬，她看上去生性较内向，又因为有穆承雨这个不熟识的人在场，整个人显得紧张又局促，一张小巧的脸蛋都憋红了，但是她有任务在身，必须哄得恩恩挑出一套小礼服来。 好在有穆承雨陪伴的恩恩比平常好说话了许多，穆承雨就跟着俩Omega来到恩恩的卧室参谋他们的挑衣大业，然而挑了半天也没挑出个所以然来——并不是恩恩很挑剔，而是因为戚小姐本身是个不太容易拿定主意的个性，她甚至当场尝试打电话联系家里人询问意见。 穆承雨在一旁觉得好笑，又觉得这位Omega小姑娘性情单纯可爱，看来跟戚莫应该有某种程度的血缘关系，穆承雨也发现到戚嬣应该是少数恩恩愿意亲近的人之一，也因此柯家人才会派遣她来做说客的工作，是个好姑娘。 戚嬣最终实在是无法拿定主意，尝试性得问了恩恩：「恩恩，要不我们到店里去看看，就随便逛逛而已，不会很久的。」 本以为恩恩肯定不愿意出门，没想到他突然眼睛一亮，转头对穆承雨道：「小雨哥哥要一起去吗？」 戚嬣显然没想到可以启动穆承雨这条外挂程式来驱动恩恩，也懵然得望向穆承雨，眼神期盼，穆承雨忍不住失笑道：「当然好，我今天就是来陪你的。」 於是乎，他们三人便带着一行随扈与侍女来到了燕京城精华地段的时髦商店街，找着了一家订制礼服专店。 戚嬣说，这是一家时下非常热门的服饰店，设计时尚新颖，很受年轻贵族喜爱，这家位在京城的店舖又开的格外气派，一家店铺的规模近乎等同一栋写字楼，透明玻璃橱窗内陈设了好几套风格复古、配件繁丽的旗袍礼服，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立体影像的电子服装目录，可以供应来宾翻阅搭配。 穆承雨平时的治装都交由专门的设计师处理，很少会直接到店铺消费，自他回到本国後就鲜少需要交际，再加上邱大人时不时就会送他许多东西，他确实不太晓得现在年轻人的流行。 戚嬣像是第一次踏入这间高尚气派的店铺，由她的妆容打扮亦可见一斑，她今日穿了一件鹅黄色的洋装搭配毛围披肩，清新而简约，但於她这般妙龄的年纪而言，实在太素净了。 走进店铺後，立刻有专人服务员上前招呼，穆承雨就牵着恩恩往独立的更衣室走，就在此时，突然有一道娇滴滴的声音从侧边唤住了戚嬣的名字，闻声一瞧，是三个结伴而行的千金小姐，踩着高跟鞋，打扮成熟入时，年纪却不大，看着是戚嬣的同龄朋友。 「你怎麽也来逛琪漾呀？」喊她的那位女生拎着一个刺绣小包，娇俏得向戚嬣问道：「是也想来订制一套旗袍礼服麽？」 戚嬣垂着头，小声得解释就只是来参观看看而已，并没有提到恩恩。 「参观什麽呀，喜欢就买了，又不是付不起这个钱。」站在正中央一头卷发的女生又道：「再不久就是湘城的秋季舞会，你这次可得好好打扮一下，不然都参加两三年了，一不小心就变成老姑娘了。」 另外两个女生娇笑作一团，摀着涂得粉嫩的嘴唇不怀好意得瞅着局促不安的戚嬣，青春洋溢的Omega信息素包裹在一团花香馥郁的香水味中，照理说应该讨喜又可人，恩恩却在她们靠近的时候，拧着眉头往後缩到穆承雨的身後，似乎不想离这群花枝招展的麻雀们太近。 「对了，你其实可以请十一少替你掌掌眼哪，否则连一件舞会穿的礼服都选不好，出去外面说你是戚家小姐，岂不是把十一少在艺文界的名誉与权威都败坏光了，我要是你，肯定会在家里好好反省自己，而不是总仗着一点血亲关系，就蹭着十一少和他的朋友们不放。」 「小纯，你可别这麽说，戚嬣这麽做是情有可原的。」站中间的卷发少女高傲得睨了戚嬣一眼，道：「且不说十一少是如何令人倾慕的对象，他最好的朋友，可是现下最炙手可热的黎少呢，哪个Omega不想多跟他们这些优秀的哥哥们多亲近一些呢？」 讲到黎少两个字时，卷发少女的脸颊顿时绯红一片，似乎是在公共场合谈论到Alpha这个话题很是羞怯，反观戚嬣的脸色，却在一瞬间惨白如纸，她紧紧咬住下唇，难堪得低下头，在一群少女的挤兑之下无助得瑟瑟发抖。 「旖菲，你不说我都忘记了，你还记得上次在舞会发生的事情麽？」叫作小纯的少女跟几个闺蜜对了个眼色，嘻笑嘲讽道：「戚嬣她上次误闯了黎少的少爷圈子不说，人家黎少是温柔说说客套话，你倒是厚着脸皮就待了下来，还巴巴得将手帕递到黎少的眼前，我听到的时候都抹了一把汗，没想到你长得一副老实相，胆子到是挺大的嘛……」 穆承雨原本是不想介入小女生的争执，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有些太过份了，於是出言唤了戚嬣一句：「小姐，别耽搁时间了，我们进去更衣室吧。」 几个Omega千金见打断她们谈话的人是个Beta，且站在一群仆从之间，自持身分不愿朝个下人发作，掉头便踩着高跟鞋离开了，穆承雨赶紧牵着恩恩，带着摇摇欲坠的戚嬣走到更衣间。 戚嬣倒是恢复得很快，即便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她听从导购小姐的建议，让恩恩试了几套衣服，恩恩也察觉到戚嬣方才肯定是被欺负狠了，心情肯定很低落，便乖巧得配合戚嬣帮她试穿衣服。 试好衣服後，穆承雨便带着俩Omega到餐馆吃饭，正好经过一家才刚在燕京开幕的景观餐厅，穆承雨见戚嬣的眼神在上面多停留了好几秒，便选定这家餐厅做东。 戚嬣讶异了好一会儿，她晓得这家名叫「Pool」的景观餐厅有多难预约，位在湘城的总店其预约都是要到好几个月之後，而且消费水平相当高档，且不说他们这样没有预约就走进去是绝对不可能有空位的，而她只是颇好奇这家餐厅到底为何如此有人气，就让穆承雨迁就她破费，实在是说不过去。 而且……戚嬣有些茫然得看向已然牵着恩恩走进餐厅庭院的貌美男子，心想着他们这样毫无准备得走进来，是真的消费的起麽？ 餐厅内的装潢空旷而辉煌，却不难看出一位难求的盛况，戚嬣本想拉住穆承雨的衣角说什麽，却看到穆承雨已经施施然走向迎宾柜台，只见他含着微笑闲适得说了几句话，另一位主管品阶的经理疾步从後台走了出来，恭敬得伸手请穆承雨入内。 直到坐到阁楼上的包厢区，戚嬣都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进来了。 恩恩倒很是稀松平常，可能是戚莫以前就带他去过很多高档的地方，他乖巧得端坐在椅子上，等着穆承雨翻阅菜谱并念给他听。 穆承雨像是非常熟稔这里的菜式，也颇了解恩恩的口味，很快就将菜点好了，戚嬣眼花撩乱得点了一样主餐，就听到穆承雨柔声加点了一座五层式的点心架，以及合适不同餐点的香茗热茶。 戚嬣自然没有漏看方才功能表上的价目，是根本没有标明任何价目！可想而知这里的消费并不是一般人能够负担的，戚嬣这才赫然发现自己对於今日才认识的男子知之甚少，他虽然谦称自己是来陪恩恩读书的人，然而他这样气质品貌的人，怎麽可能只是个寻常的家教。 而且那张脸蛋，竟也不过巴掌大小，在精致如画的恩恩身边，亦是标致的让人眼神流连忘返。 戚嬣一不留心就望着满桌华丽的银器走了神，直到有服务生开口询问她是否要续水，她下意识伸手扶了一下琉璃杯，哪想不小心撞着了服务声的手肘，对方差点把水壶给打翻，是穆承雨及时出手扶稳了摇摇欲坠的银瓶，却也被泼出来的水沾湿了袖口，水渍立刻浸深了他的衣物。 服务生赶忙道歉连连，却让穆承雨制住了，好在只是清水而已，并无大碍，穆承雨一抬头就看到戚嬣惴惴得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双手齐平得递到他的眼前，胆怯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在戚嬣的世界里，时间彷佛静置了好几秒钟，方才被那几个Omega千金耻笑的梦魇彷佛卷土从来，大肆嘲弄土气得递出手帕的她，双重的羞辱让她几乎掉下了眼泪，她怎麽就记不起教训，这浮华虚荣的圈子，根本容不下她这样老实笨拙的善意。 这时，穆承雨伸手接过了戚狞的手帕，并在戚嬣的注目之下擦拭了自己的袖口，末了，还温和得朝她笑了一下，道：「谢谢你。」 戚嬣摇了摇头，垂下眼睫，却舒心了许多。 穆承雨端详着少女的丝帕，低沉道：「这块帕子我就先收下了，礼尚往来，向你讨了块这麽好的东西，总不好让你连个擦手的东西都没有。」 穆承雨从自己的西装夹层拿出了一块米色的手帕，戚嬣这才晓得自己是多此一举了，双颊又胀红了几分，一抬眼，就对上穆承雨一双剪秋水的花瓣眼眸，鬼使神差得，她伸手接过了穆承雨赠与她的手帕。 一块简单的丝帕，薰着一抹淡淡的花香，竟让人摸到了珍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