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七

    宋丹睁大了双眼，硬生生把是要跟谁一起去等等的疑问吞入腹中，他揉了揉微微泛红的眼眶，从袋子里拿出了一份资料夹，放到了穆承雨面前的茶几上。

    穆承雨困惑道：「这是……？」

    「当初您给我的钱，开了店面後，也赚了不少……我手上虽然现钱不多，但把这家店舖卖掉的话，应该是足够还给您的。」宋丹声音软糯，这段话的语速却很流畅，像是老早打好的草稿，事先练习了很多遍，一鼓作气说了出来。

    穆承雨诧异不已，眼神沉淀了一会，才徐徐道：「宋丹，你以前不是一直说自己什麽都做不好吗？不论是读书还是演戏，甚至修理坏掉的灯泡，你靠自己一个人，什麽事都做不好。」

    「是……是的……」宋丹被仰慕之人毫不留情得排遣，当下感到羞窘且惭愧，绞着手指头，嘴唇都快咬破皮了。

    「那现在呢？」穆承雨澄澈而直率得看着宋丹漂亮的大眼睛，温言道：「你学会了什麽？」

    宋丹迷惑得抬起头，茫然得瞅着穆承雨令人卸下心防的脸孔，突突道：「我现在……会泡咖啡了，还会拌调料，放进烤箱里……我也能把厨房跟桌椅打扫得很乾净，纸巾的折角也都是我一个个折出来的……」

    穆承雨莞尔一笑，并称赞道：「那不是很棒吗？你光是靠你自己一个人，就能管理好一家咖啡厅，为什麽不继续做下去呢？」

    「我只是……」宋丹喃喃自语，似在为自己辩护：「我只是想要，为你做一些事呀……」

    「你若是想要帮我忙，那好办。」穆承雨问道：「你喜欢花吗？」

    宋丹不明就里得点点头。

    穆承雨起身走到阳台，将藤架上的紫花马缨丹全部拿了下来，放到宋丹眼前，用商量的语气拜托他：「那这些花盆，能麻烦你先帮我照顾它们吗？」

    宋丹透过穆承雨浅棕色的瞳孔，看出了他对於这些紫色花球的爱护与眷恋，跟方才穆承雨讲电话的时候，露出了相同着迷的神情……他恍神了片刻，便脱口道：「这些花，跟刚才你讲电话的那个人，有关连吗？」

    穆承雨哑然失笑宋丹这跳跃性的思考回路，直到人小孩儿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忐忑得抬起头，穆承雨才澄清道：「不是，这种花，最先是我义父送给我的。」

    「义父？」

    「是呀。」穆承雨微笑道：「我小时候时常一个人，义父也不常回家，他怕我寂寞，就找了一盆马樱花送给我，接着又陆陆续续送了我好几盆，跟我说这些花多了才好，能保护我。」

    保护？宋丹闻言又瞪回桌上这些粉泪点点的小花儿，怎麽看，怎麽人畜无害。

    穆承雨噗哧一笑：「我也跟你是同样的反应，心想这些小花儿，风一吹就谢了，要怎麽保护我，我就问我的义父。」

    「他就告诉我，花，是一种想法的意象化，只有一朵的时候，没有影响力，但一朵变一球，一球变一盆，当一盆变成一园子时，想法也会跟着强化，强化到最後，就会变成一种信念。」

    「一直到义父过世之後，我才发现，它们有个隐藏版的花语。」穆承雨柔软的嗓音忽然变的很模糊，像是一封陈旧的信上，那段被泪渍抹去的字迹。

    「冒险精神。」他道：「马缨丹的花语就是冒险精神。」

    把宋丹这小孩儿劝回去照顾店面後，穆承雨终於彻底过上了短暂的退休生活。

    离职後不用工作的日子，时间忽然变的很黏稠，穆承雨仍旧按时去医院领药、输血，回家就打扫房间，读读不同领域的图书，或是看看报纸。

    当他一整天开始有二十四小时的空闲後，他才终於有时间去思考，原来这样的空闲，他已经所剩不多了。

    他从报纸上读到了白杉城升上科技部长之後，迅速整合了湖国的能源产业，并以匡城为首，在全邦联各国几个城市设立了重点发展的高科技术园区，引进了液化晶片的跨领域产业链，在现今生化医技产业的饱和及瓶颈当中，开辟了一条崭新的先锋指向。

    报商媒体都在揣测他将破格晋升国务院任职，并以默认的态度间接证实了他将与狄家政治联姻的消息，而这些只是在政经版上的报导说词，一翻到娱乐版上的花边讯息，大多篇幅都是白杉城与卓特助的暧昧镜头。

    卓特助是狄家的旁系血统，也是根正苗红的纯贵族出身，相比狄莺莺冷艳似冰的容貌，春暖花开甜美系的卓蒣薾显然更有观众缘。

    娱乐记者更网罗了从昔至今白大少相处过的对象，不论是捕风捉影还是真有其事，可以从这些争奇斗艳的美人们中归纳出一个结论：白杉城偏好男性的Omega或是情人。

    显然很多人会解读成：白杉城此番联姻，要入门的是一妻一妾，一个拿到台面上，替他扩张政治版图，另一个则养在身边，供他取乐解闷，这如意算盘打的是妙不可言。

    甚至有大胆一点的报社，更是隐晦得指出白大少在入仕之前，与前邦联元首的长孙媳妇笛伯郡交情匪浅，并在笛公子成婚之前，俩人便自幼相识，亲密无间。

    虽然报导一出，没多久便被全面封杀，但还是足够每日看报纸娱乐心灵的市井小民们津津乐道好一阵子。

    白大少的风流史舆论战，穆承雨读过也就罢了，他揭过页，翻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告面板，是一个新创品牌的发布会，创立设计师姓墨，将在一个文艺走廊上举办一个小派对。

    蓝鼎荷上回盛怒之下失控强碰了穆承雨後，隔天回到空中花园没见着人，就一直懊悔不已，他暗地动用了一切方法要将穆承雨提到的基因标靶药物弄来，却没有结果，想要将功赎罪也没办法。

    蓝鼎荷只好硬着头皮缠着穆承雨道歉，又是求，又是跪的，并承诺他会资助墨秦创立时尚品牌，只不过名字要由他来掌眼。

    总归而论，墨秦能顺利推出自己的品牌，谈好合约的当天，就高兴得抱着电话跟穆承雨聊了一个晚上，穆承雨能怎麽着，自然是也抱着电话陪他高兴了一个晚上。

    品牌发布派对当日，穆承雨难得认真打扮了一翻，虽然身形削瘦了不少，但他前一晚才上医院输过血，打过营养针，穿上合身的西装後，勉强能够滥竽充数，浏海也意思意思得修剪过，一丝不苟得梳理到耳侧，露出整张脸蛋的轮廓。

    他摘下眼镜，往镜子一瞧，看上去整洁而拘谨，理应不会让派对的男主人感到丢脸。

    他提起了预先准备好要送给墨秦的礼物，走出了玄关，准备动身前往派对。

    人生常常会有很多个瞬间，会让人联想到，某个第一次的情境与际遇。

    好的记忆往往是因为相似而怀念，坏的记忆则是因为反射性的抵触而恍惚，不论是好是坏，总是会让人轻易得疏忽了一件事：这次或许是最後一次了。

    穆承雨进入派对後，专心致志得参观着墨秦展示出来的作品。

    他想起来小时後的墨秦，经历不同年纪，不同情绪，或开心，或生气，或幼稚，或充满傻气的理性主义，倔强的脸孔，悲痛却果断得与墨家断绝关系，亦或是忌妒的眼神，倾慕又怨愤得暗恋着白杉城……

    每一种情绪与神态，都是一幅独一无二的画作，隽刻着漂亮的墨字，永远珍藏在穆承雨的心底。

    若有来生，他……

    「穆小雨！」墨秦惊讶的声音从穆承雨的背後响起。

    穆承雨回过头，就看到墨秦带着慌张的神色，趋步朝他走过来，墨秦豪迈得扯过了他的袖子，将他往人烟稀少的休憩区带。

    「小秦，恭喜……」穆承雨牵着发自内心的笑意，祝贺道。

    「恭喜什麽？」墨秦却没有预想中的喜悦，敏感得睁大了猫眼，仰头质问穆承雨。

    穆承雨也不以为意，好脾气道：「都恭喜。」

    墨秦也发现了穆承雨今日特地整饬了一翻，也没有配戴平时那副土到掉渣的眼镜，他横眉竖眼得上下瞅了穆承雨一圈，下意识摆出了一副不解气却又要硬生生吞下去的神情。

    他忽然伸手抚上穆承雨白皙无瑕的脸颊，咫尺的距离，他竟发现穆承雨的右眉尾延伸到眼角的位置，有一小点浅棕色的痕迹，彷佛泪珠一般的胎记，平时穆承雨总是带着眼镜，并不易察觉，这会没有了遮掩，整张脸因为那浅浅的一点，妩媚顿生。

    「你今天……看起来很不一样。」墨秦似乎很困扰要怎麽措辞，蹙着柳眉：「很漂……很好看。」

    穆承雨怔了一下，忽然赧然得笑了一下。

    两人沉默了一会，墨秦才捡回要紧的话说：「穆承雨，你要来之前怎麽没告诉我一声，我……今天会很忙，没有空招待你。」

    墨秦意识到这话说得太强硬，顿了一下，又露出担忧的神色缓颊道：「你身体好了吗？这边场地是半露天式，待久了很冷的，你要是没什麽事，就先回去吧。」

    穆承雨清楚得从墨秦的肢体语言中，读出了矛盾与警惕，他虽然一时半会不知道墨秦为何会产生这种情绪，但还是和睦得将辞别的话完整得说出口。

    「墨秦，我是来跟你道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