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雨天和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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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那天与裴叙川的见面以不欢而散而告终,事过之后,程斯归还是接到了剧本会的通知。 改结局的事导演和制片还在扯皮,对于届时是否要出席,程斯归也还在犹豫,一通陌生的电话就突然打到了他的手机上。 听筒里是中年男子的声音:“小程,我到西港了,快点来机场接我吧!” “您是……哪位?”程斯归有些懵。 “我,老邱啊。”环境略吵,对面大声说道,“喂,听得到吗,我是邱金。” 邱金?!难道是那个大编剧邱金? 程斯归迟疑一秒:“电话诈骗?” 对面的中年人一阵大笑:“饿死啦!小程,你可得请我好好吃一顿!” 将信将疑来到机场,程斯归终于见到邱金本人,不由得一惊:“真的是您!” 北城影业作为行业先驱,在提升编剧话语权方面出力不小,培养出了一批优秀的脚本家。作为其中翘楚,邱金的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 手握多部家喻户晓的经典剧目,数度拿下电视剧学院赏最佳剧本赏,人称金牌编剧、鬼马编剧。 程斯归从前少有觉得影视化胜过原着的时候,直到一部心爱的社会派推理经邱金之手在电视上放送,呈现手法让人耳目一新。观剧的笑泪之间,他彻底心服口服。 原来改编并不一定意味着逊色,放到优秀编剧的手中,可以焕发新的生机,成为更高一层级的经典。 从那以后,只要是邱金编剧的作品,程斯归必定会从头看到尾。作为观众是享受,站在创作者的角度上,也能学到许多。 如今偶像就在眼前,他不由得有些激动。 邱金倒很淡定,他自来熟地拍拍程斯归的肩:“先吃饭,吃饭。” 说是要程斯归带他去吃饭,其实邱金才是资深老饕,拉着程斯归走街串巷揣了满手小吃食盒,这才进了一家店铺坐定。 边吃边聊,围绕着剧本越说越投机,一老一少相见恨晚,一顿饭下来,俨然成了一对忘年交。 “其实我原本就对你这个故事挺有兴趣。”邱金吞下餐后甜点,摸着肚子闲闲开口,“不过裴总找我的时候,我还是狠狠讹了他一笔。哈哈,小程,你不会心疼吧?” 突然听到裴叙川的名字,程斯归心里一突。他讪讪答话:“我和裴先生的关系,不是您想的那样。” 邱金只是笑,没戳破。 喝了点茶,老邱忽然想起要事:“对了,你那个结局,我是打算改一改的。昨天出了新版结局的草案,收到了吗?” 程斯归一怔:“改结局,是您的意思?” “嗯呐。”邱金很快点头。 他细细讲了影视与文字两种呈现方式不同的需求,又说:“我知道你的顾虑,但我有我的处理方法,并不是塞个标准大团圆了事。你先看看,咱们再讨论。” 程斯归从邮箱里翻出稿件,和邱金一起边看边聊各自的想法,终于放下了心。 一部作品的结局,不止服务于人物,更服务于故事的主旨。原本的结局有其韵味,而邱金版本的结局,可以让故事更加完整。 了结一桩心事,程斯归仍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裴叙川的叹息犹在耳畔:“我有那么坏吗。” 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听说要改结局,心里先做好最坏的准备,以至于那天浑身防御的姿态,曲解了裴叙川意图,不由分说凶了他一顿。 可是现在邱金大编剧坐在面前,事实已经再清楚不过——裴叙川拿下这个项目,并不是为了示威,而是真的在给他铺路。 程斯归脸颊发烫。现在想来,那天最后的那番话,是自己蛮不讲理了。 至少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是错怪了他。 买完单又续摊吃茶。邱金问:“哎小程,其实我挺好奇,你的男女主角之间,一开始想写的是不是没爱情,纯粹互相利用?” 程斯归不好意思地笑笑:“第一版的确是这样。不过真正写的时候,感情被角色牵动,觉得最初的设定过犹不及,就做了一点改动。” “现在的好些。”邱金笑道,“要是完全没有一点爱,不会觉得基调太悲凉吗?” “是吗。”程斯归托着腮,轻声呢喃,“我倒是觉得,动了真心的故事,更容易悲凉呢。” 和邱金吃完下午茶,程斯归动身回家。走到公寓一带,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身影,脚步顿时缓了下来。 磨磨蹭蹭挪到家门口,他越过裴叙川,低着头拿钥匙开门。 “人已经都撤走了。”裴叙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程斯归动作稍顿,背对着他轻轻“嗯”了一声,推开了家门。 猫咪原本正在窗台上昂首踱步,见程斯归回到家里,马上扑过来伸头要他摸摸。 “糖栗子。”程斯归低低唤小猫一声,把它抱在怀里。 他转身往门外走,糖栗子觉察出些不对劲,一个劲地在他怀里挣扎。 程斯归狠了狠心,还是把它交到了裴叙川手中。 “把它也带走吧。”程斯归扶着门,移开视线,“这是你的猫,应该还给你。” 关上门,程斯归把自己丢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握着糖栗子的猫玩具,发了许久的呆。 过了一会儿,他把衣服一件件脱下,向浴室走去。 洗澡是他扭转心情的秘诀,一个热水浴下来浑身通透,什么烦恼都忘了。然而今天雾气缭绕的浴室也不能给他安慰,热水哗哗地流,程斯归在水声中想起糖栗子喵喵的叫声。它总是在他洗澡时挠着浴室的门大叫,后来问了人才知,这是猫在担心人类被水淹死的表现。 多好,一个小生命,承载爱意,也为你牵挂。 整个身体浸进热水,程斯归躺在浴池里闭上了眼睛,热汽熏蒸下,渐渐坠入梦乡。 再醒来时水已冰冷,程斯归匆匆打扫过浴室,出来时看到窗外天色已晚,天空中飘下绵绵的秋雨。 雨势不大,气温却着实降了下来,呜呜的冷风声也听得见了。 程斯归擦着头发过去关窗,走到窗台边上,脚步一下子顿住。 门口昏黄的路灯下,男人的背影映着雨幕,格外萧索孤清。 这么长时间过去,裴叙川竟然还在那里,一步没有离开。 屋子里尚且凉意上涌,外面想必已经很冷了。程斯归如坐针毡地在餐桌旁喝了杯水,终究心里不忍,走过去打开了门。 “不回去吗。”他对着那个背影说话,“你这样,猫会着凉的。” 或许是光线的缘故,裴叙川转过身的一瞬,程斯归有些微的恍惚。 男人微微低着头,黑发上一层水雾,肩膀也早就打湿了。大衣掀起一角,为怀里的猫咪遮风挡雨。 糖栗子被男人的体温暖着,安稳地卧在男人臂弯,柔软毛发依旧干燥顺滑。 裴叙川缓缓抬头,两个人四目相对。 程斯归犹豫一下,还是说:“进来吧。” “猫感冒的话会很难受。”他从裴叙川怀里将糖栗子接过,目光落在男人的湿衣服上,“浴室有热水,你可以洗澡。” 裴叙川冷得指尖发白,心里却很高兴。程斯归的性子,果然是吃软不吃硬的。 他这次过来的确没带什么人,替换的衣物是司机过来送的。既然要施苦rou计,总不能毫无准备。 走出浴室的瞬间,食物香气扑鼻而来。 糖栗子已经先一步吃上了猫饭,程斯归背对着他,正在餐桌旁摆碗筷。 裴叙川走过去,看到他做了虾滑粉丝汤,里面放有碎姜,驱寒是最好的。 汤汁热气袅袅,两个人相对而食,一时间只有咀嚼的声音。 吃到一半,程斯归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对不起。” “傻。”裴叙川展颜,“你跟我有什么好道歉的。” 程斯归抬眼看他。大概是因为气消了大半,他今天说话的语气和神情镇静许多,有些像在哄小孩子。米白色高领毛衣映着舒展开来的眉眼,人也显得温和。 他好像没有以前那样爱皱眉头了。 程斯归默默地想。 “你厨艺进步很多。”裴叙川忽然夸他。 从前程斯归觉得做饭很难,后来一个人生活久了,渐渐也就什么都会了。他拨着碗里的虾滑,下意识问:“以前做的很难吃吗。” “还好,只不过三明治里的煎蛋很咸。” 裴叙川露出些怀念神色。以前程斯归时不时会给他做早餐,不算晚上的身体交流,这通常就是两个人一天之中交流最多的时刻。早餐端上来,程斯归总是坐在他对面,一脸期待和幸福地笑着看他吃,眼里有温柔的光在闪动。 他经常只顾着看他,自己碗里数米粒。裴叙川就说他:“别傻笑,吃饭。” 程斯归依旧笑眯眯捧着脸:“秀色可餐嘛。” 次数多了,裴叙川也就不再管他。 其实程斯归在程家时十指不沾阳春水,厨艺完全是婚后从零开始,且玩的成分远远大于正经做饭。不过裴叙川和他结婚,也不是为了让他伺候人的。偶尔弄一顿早餐,厨房上下都是陪着做游戏的心态。 出餐前绫姐会把过咸的煎蛋悄悄换掉,只有一次忙忘了,才叫裴叙川吃出端倪。 程斯归不知过去这些内情,小声咕哝了句“难吃还吃”,随即站起身,收拾碗筷向洗碗池走去。 裴叙川想过去帮忙,被嫌碍事挥走了。他坐回原位,目光一寸寸拂过这间屋子。空间不算很大,利用得却很合理,起居室是下沉式的设计,简单的装修配着米黄色调的陈设,明快温馨,就像无论在外面经受了多少风雨,心灵都可以在此稍稍愈合。 有的人走到哪里,就能把哪里弄得像个家。 裴叙川现在才知道程斯归喜欢这种色系。以前在一起生活,程斯归多数时候顺着他的喜好,而他对程斯归的关心总是很有限。虽然不会叫他冷着饿着,可也从没留意过程斯归喜欢吃什么用什么。 后来人走了,他才开始厚着脸皮找程家人问,从手稿的字里行间中寻,却都已经没有意义。 雨下得淅淅沥沥,裴叙川提出想留在这间屋子里住一晚。 “就今天。”他声音里带着偏执,“今晚过后,我不会再来西港。” 程斯归想了想,“我家只有一张床,你去楼上睡吧。” 说是楼上,其实只是抬高一些,略做了几阶收纳兼装饰的木楼梯,区分开就寝与日常生活的区域。 裴叙川很快答话:“我睡沙发。” 程斯归已经转身去拿枕头:“不想睡床你就去住酒店。” 裴叙川只得先妥协。 沙发的设计打开来也是一张床,只是睡起来比想象中硬,程斯归有些认床,躺到深夜也没能入睡。 他起身找牛奶喝,刚打开小夜灯,就看到裴叙川从楼上下来。 “睡不着?”裴叙川问。 “嗯。”程斯归站在冰箱旁点头。 “有没有冰啤酒?” 程斯归打开冰箱:“只有果酒。” 他拿了两罐出来,放在落地窗边的矮几上,一人一听。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溶溶的月光洒下来,地面泛起银白。 细细算来,这样平静相处的时光,并没有很多。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要么说着说着就拉到了床上去,要么裴叙川先不耐烦,以工作为由把程斯归关在门外。 上次在双子大厦的见面,更是剑拔弩张,两个人态度都不好,真正针尖对上了麦芒。 反而是现在,猫咪窝在脚边安静睡觉,而他们像朋友一样坐在窗下,一起喝一杯酒。 大约是今晚月色朦胧温柔的缘故。 “雨里罚站这种事,别再做了。”程斯归低着头,“折腾你自己,我不会感到快乐。” 裴叙川倚着窗:“你不恨我吗。” 程斯归摇头。爱而不得便生恨,从来都是他无法认同的事。 裴叙川神情中染上些许凄然:“那你为什么要走。” 程斯归垂下眉眼。倘若当初选择留在北城,留在裴叙川身边,三年五年后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也许错过那次机会,他再也做不到鼓起勇气离开他。 说不定,他会变得像认识的几个贵太太一样,掌握住某种生存法则,成为合格的“裴夫人”。从容地与丈夫在人前维系着彼此的体面,一颗心却不再系在他身上,即使他外面又养了新的情人也不过付之一笑,继续自己奢华的享乐。 如果看到年轻漂亮的情人们为新的耳坠沾沾自喜,那就用丈夫的钱,拍下一颗自己喜欢的璀璨宝石。 这最好的预设,不再痛苦,却依旧是一眼望得到底的生活。 他既做不到成为一个聪明优容的贵妇式人物,又不愿一直寄希望于别人的改变,满腹怨艾。 所以,他选择把握自己能把握的。 程斯归轻声说:“我只是觉得,从自身出发才能解决问题。” 裴叙川苦笑:“所以你就把我也一起解决了吗。” 他很想牢牢地抓住程斯归的手腕,歇斯底里地告诉他,他的心不是石头做的,他也会痛,会伤心难过。 可是这些话,他都说不出口。 逼急了,他怕程斯归会再逃走一次。更何况,他从不屑于靠博同情来赢取爱。 裴叙川移开视线,把翻涌的情绪压下。 他低叹:“锁锁,我们还没离婚呢。” 程斯归轻轻摇了摇头。 他神情淡淡的,不置一词,就好像在看一个孩子徒劳地闹着讨要玩具,无声地告诉他,不可以,你不该如此。 沉默了好一会儿,裴叙川突然连名带姓地叫他:“程斯归。” “怎么了?”程斯归水润的眸子睁大。 “没什么。” 裴叙川顿了顿,声音有些别扭:“程家有个花匠很想你。” 程斯归愣了一下,眉眼微微弯起。 是你有点想我吧。 果酒喝起来就像汽水,但程斯归还是觉得,自己大约已经醉了,才会开始想这些。 也许裴叙川是有些怀念以前的程斯归,怀念那种被人小心翼翼恋慕讨好的感觉。一年的时光,还没能让他习惯失去。 但现在的他,也已经做不到那样了。 失败得像个笑话一样的婚姻,一次就够了。 程斯归揉了揉眼,裴叙川看出他困意上涌:“回去睡吧。” 他关了灯,陪着程斯归回到沙发床边,静静坐到一旁:“你睡着了我就上去。” 或许是那一点点酒精的作用,眼皮发沉,程斯归面朝里躺下,由他了。 注视着他的睡脸,裴叙川坐了很久。耳畔的呼吸声逐渐均匀,程斯归睡着了,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很不舒服。 裴叙川轻手轻脚起身,把他轻轻抱了起来,上到二楼,小心地放在舒适软床上,掖好被子。 “晚安。” 他下楼,躺回沙发上程斯归刚才的位置,长舒一口气,任由程斯归的气息沾染上自己的衣襟,安稳入睡。 这天过后,程斯归的生活暂时恢复平静。裴叙川履行了诺言,没有再出现在西港。 剧本会上,程斯归将演员的人选及表现一一看过,大体还算满意。令他意外的是,不知制片人用了什么手段,剧本围读快要结束的时候,导演直接宣布剧组已经基本筹备妥当,不日就要开机,比他想象中快了很多。 作为跟组编剧,邱金和程斯归也要提前进组,为拍摄工作做准备。 直到裴叙川以资方的身份在剧本会上露了匆匆一面,程斯归才意识到自己又上了他的当。 那句承诺很痛快,也很狡猾。的确是不会再来西港—— 因为他必须要回北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