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19
19 我醒过来之时是个晚晴天,夕阳的余晖斜斜地射进室内,照亮窗棂之下的长桌,上面趴着一人,穿一件绣了青竹的公子长衫,那长衫本应是娟白色的,末端却染着几缕清灰的尘土,像是久经奔忙着的人终于得空,在桌上偷的半日闲散,小憩了那么一刻。 我立时便认出趴在那边的人是谁,认出之时我便回了头,不想多看与他。 不知我昏了多久,顶门处总传来一阵阵的刺痛,嘴唇泛苦,喉咙更是处处发痒。 我想我正需一壶冷茶,润喉醒脑之余,再去去晦气。 我刚想下床,因着久未行走,那一脚踏出之后,小腿酸软无力地跪了下来,整个身子也往前扑去,若不是我用手按在地上卸了劲,怕不是要整个人跌倒在地。 即便如此,也是闹出了颇大的动静,我想要小心行事的心思眼看是作了废。 这一番动作惊扰了那头的人,一张蓦地抬起的芙蓉面上,一双青黑浮肿的桃花眼,像残了瓣的桃花,憔悴极了,却又在看过来之际,眼里便多了好几分神采。 又惊又喜又冲动。 一个修长的人影已经扑到我的眼前,我用一声利喝喝退他,“别碰我!” 小修在我面前停了步子,我靠着床沿,一点点地借力爬了起来,重新坐回了床上,仰着头望向他,声音还是那般严厉,丝毫没有初醒时的虚弱,“听着,我没有让你碰我,你就不许碰我。” 我知道在我没有清醒的这段日子里,小修定是很难熬,我这一醒来,他肯定被喜悦冲着脑子,我说什么他听什么。 我也只能借着这个虚势震着他。 “替我沏一壶茶过来。” 小修为我斟了一杯茶过来,在尽可能不碰触他皮肤的前提下,我接过了茶盏,一饮而尽,凉凉的茶水下肚,我说出的话也不再那般干涩。 “说说看,我到底昏了几日?” “哥哥……”小修不回答我,只是贪婪地盯着我看,好似要把我身上每一丝每一毫都看进眼里,印在心里。 “说话……” 这般痴缠的目光,我需得打断它,用凉薄的眼神,用毫不怜惜的怒喝,“把事情的缘由与我讲个明白。” 小修不再用那样炙热的眼望着我,却也没有少看我,他用一张椅凳坐到了离我最近的位置,一只手轻轻地揪着盖在我身上的被子的一角,仿佛这样就算是抓住了我,然后他娓娓道来我昏过去之后的事。 “哥哥,你昏过去了两个多月。” “这头前的一个月,我遍访名医,名医们却束手无策,只能用重药吊着哥哥的命,做不到完全根治。” “那一个月,我真是怕极,恨极,怕哥哥你会永远离去,又恨我自己是如此没用,不但派不上用场,还让哥哥遭此横祸,哥哥……” 小修脸上满是后怕的神色,倏忽间,他脸上又是一抹惯有的笑,比以往显得真诚,仿若劫后余生,“哥哥是有福的,恰逢我结拜大哥来寻我,我借了了他的名头,请了一位江湖有名的神医过来。” “神医的医术真是高超,几贴药下来,哥哥就醒了。” “哥哥醒了,我便也就安心了。” “但余毒未消,哥哥还需再喝几服药。” 小修这话说完,门外头就有人叩门,像是等候了许久,小修吩咐外头的人进来,外面进来了一个粗手大脚的仆妇,端着托盘,托盘之上是一个盛满了药的瓷碗。 小修拿过那个碗,用汤匙小心地搅拌里面的药,仿佛是为了好入口,不至于烫到我,盛起一勺的时候,他会小心吹凉才递到我的嘴边。 “哥哥,来喝药吧。” 我这回也说不出任何托词,把药喝了才能养好身子,养好身子才有更多可能。 一碗药喝完,小修还想喂我去苦的蜜饯,我却摆头拒绝了他,接着又问了他,“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小修全副身心都在我身上,他又不是我这种武人,耳聪目明,一点小响动都能被察觉到。 听这声音……像婴孩的啼哭。 小修似乎也猜想出声音的源头,他说:“‘这应当是梦儿醒了,正闹觉,我让刘婶去看看。” “不用……把他……抱来给我看看。” 几个月不见,那个裹在小襁褓里的婴孩像吹鼓了的球儿,圆胖的脸颊上是又大又圆的葡萄眼,因为刚哭过,水亮亮的一双眼睛还挂着小泪珠,到我怀里之后,立马便止了泪,小小的嘴巴笑出月牙弧度,胖乎乎的藕节臂直往我脸上呼。 是奶香味的…… 见我与怀里的婴孩这般的亲近,一直不曾与我提起的某件事被小修说起了。 “爹爹给梦儿起了大名,梦儿是远字辈的,梦儿以后的名字就叫杜远明。” “哥哥可以随意叫,梦儿,远儿,明儿,这几个都可以。” 我却不想要叫这些个小名,我更想用我自己给我的孩子起的大名。 鹏鹄,杜鹏鹄。 我亲亲孩子白软的脸颊,低声地对我的孩子说:“我的小鹏鹄,快点长大吧,长出翅膀就可以飞出这堵高墙了。” 这是我的愿望,但我知道这注定难以实现,在小修扭曲了我与他之间关系的那一刻开始,我便是困在囚牢里的困兽。 而在这一间囚牢里面的唯一的慰藉,是我怀里的孩子。 我艰难诞下,融了我骨血的孩子,是我能碰到的仅剩下的亲人。 至于小修,我已经不能以兄弟之名称呼他,他也不想要这个名分。 我把小鹏鹄抱的更紧,像抱着全部的家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