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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棉其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一觉睡醒后就发现周围已经漆黑了。

    细白的脚腕上空无一物。

    他起身出门,犹豫了一下,决定往回走,打开了更早时期的门。

    暖色系的房间,光线昏暗。明显年幼许多的陈楠坐在沙发上闭着眼,旁边是一个心理医生正在给催眠状态的陈楠下心理暗示。

    是心理治疗吗?

    医生对柳棉视若无睹,柳棉便仗着医生看不见自己,肆无忌惮的靠近观察。

    “你看见了什么?”医生声音很轻,像是怕吓到陈楠。

    陈楠语序混乱地表达:“房间,黑色的,又是那个女人……她把我关在这里,我好饿,我好饿……”

    医生安抚了一下陈楠,又继续问:“为什么被关起来?”

    陈楠死死皱着眉,开始流泪:“我很碍事,我好多余,我是家里最没用的东西,只会影响她带男人回家……”

    “不,你不是多余的,你也没有碍事,”医生说,“她没有带人回家,所以你也不会妨碍她,也不会被关起来……”

    陈楠居然没有等到医生说完就打断了医生,似乎差一点就要脱离催眠状态了:“她带了!她带好多,不一样的人……她真恶心,又坏又脏,还要打我。”

    眼见这一个说法不成立,医生连忙换了个思路去篡改记忆:“你被关起来了,然后遇到了一个很厉害的人,把你救了出来。你再也不用受这种虐待了,因为有他一直陪在你身边,你变得无忧无虑。”

    结果陈楠真的语气欢快起来:“对,是有这样一个超级厉害的人,他是……”

    画面戛然而止,空气连同光线一起暗淡寂静下来。

    柳棉面无表情地退出房间,心说:该不会这个人就是他自己吧?

    那如果他不继续往回走,不去救小时候的陈楠,会怎么样?

    虽然这么想,但柳棉还是继续回头去开左边的门。

    “哥哥,我没骗你,世界上真的有天使。”陈楠看见柳棉后,立马跑到陈厌身边,一张偏圆的小脸充满了雀跃。

    “嗯,知道了。”陈厌一点也没有要质疑陈楠的意思,大概是懒得争辩,就平淡敷衍道,“反正是你的天使,你开心就好。”

    陈楠以为陈厌这么冷淡是因为他没有自己的天使所以伤心了,于是陈楠很好心地表示:“他就在这啊,如果哥哥实在想要天使的话,嗯……我愿意分享的,我可以让哥哥暂时和他相处一会儿!哥哥先跟他打个招呼吧!”

    柳棉有点惊讶,没想到在以前的时候这兄弟俩的关系居然还挺好的。

    陈厌显然是附和陈楠哄他好几次了,现在被要求着向空气打招呼,他终于有些不耐烦地放下书,无语地说:“都跟你说多少遍让你多看点书或者看电视打游戏打发时间都行……你转移注意确实是挺成功,但转移注意不是整天沉浸在幻想里,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陈楠这才意识到陈厌是真的一直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他失落地垂下脑袋,半天没有说话。

    柳棉困惑,不明白怎么陈厌又看不见自己了。

    光线很快就熄灭了,柳棉毫不留恋甚至有些迫切地想要探索之前发生的事,他再次往回走,打开另一扇门。

    这是一个废弃的工厂,周围站着几个膀大腰圆满臂纹身的大汉,他们抽着烟嘴里还在不停的讲脏话,烟雾熏得嘴更臭,也把面目都模糊得狰狞可憎。

    柳棉经过他们时屏住了呼吸,怕自己嗅到一点味道都会咳个半死。

    进入工厂内部,地上东倒西歪着好几个小孩儿,周围全是垃圾,脏乱得不行。

    是拐卖。

    柳棉环顾四周,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柳棉哥哥!”稚嫩的呼唤将柳棉吸引,他快步靠近,从那张沾着灰的小脸上瞧出陈楠的模样。

    陈楠高兴的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往柳棉怀里扑。

    “什么动静?里面那几个小鬼还有力气闹?”外面传来粗犷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脚步声。

    柳棉连忙让陈楠乖乖在原地待着,以免惊动人贩子,也防止陈楠会被单独提出来。

    大汉审视了一下无精打采的几个小孩,没发现什么异常,便粗声粗气地警告了几句后又出去了。

    几个小孩儿全都是累极了的模样,根本提不起力气来关心一个陌生人,即使这个陌生人和他们一样都是受害者。他们有一两个甚至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了,更不会对陈楠投来多少视线。

    “你刚刚为什么突然出声?”只有旁边缩成一团的小孩儿小声地提醒陈楠,“被抓到那就又要被打了。刚刚你不是还说自己没力气快饿死了……我们不应该浪费体力,要保持清醒,才能有机会救自己。”

    陈楠也小声地说:“我看见了可以保护我的人,来救我了。”

    “你是不是饿出幻觉了啊?”小孩儿一本正经地关心陈楠,“怎么都这种情况了还笑得出来,你没事吧?”

    陈楠笑得更开心,用力摇了摇头,说:“我没事,你别管我了。”

    笑了一会儿,陈楠又扯了扯身边小孩儿打着补丁的衣摆:“我们就要得救啦!”

    柳棉还没想到要怎么帮他们从这里逃出去,结果陈楠已经把牛吹出去了。小孩儿还没说话,柳棉倒是忍不住先说了:“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我连报警都不知道怎么报地址。”

    小小年纪的陈楠显然没想到来救自己的保护神不是第一时间带自己出去,而是考了自己这么一个难题。

    他呆愣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怎么来这里的,醒来的时候是在车上,然后就被丢到这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柳棉扶额,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你先在这里乖乖的,我出去看看情况。我会想办法的,不要担心,会有办法的。”

    他如此说着,既是安慰陈楠也是鼓励自己。

    走到外面之后,周围荒芜一片,一眼望不到边,柳棉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又要走多久,才能见到人烟。

    真糟糕,他也没有手机可以用。

    哎,等等,人贩子不是有手机吗。

    那几个人贩子或坐在地上,或站着靠墙,有三个聚在一起打牌,另外两个在玩手机。

    柳棉偷偷摸摸走到那三个打牌的身边,看见其中一个的手机就放在背后的地上,非常方便让柳棉拿走。

    柳棉弯腰伸手去拿,在即将碰到手机时,手机上覆上了另一只手。

    顺着花臂往上看,是手机的主人正好要拿手机。两人靠得极近,头发都差点挨到一起了。柳棉心脏都差点停止跳动,生怕对方会抬头与自己对视。

    但还好,对方只是自顾自地拿起手机,然后跟旁边两人说:“我去撒个尿,别偷看我牌啊。”

    其中一人拿着牌叼着烟,翻了个白眼说:“你都不带牌过去,干嘛还带手机。”

    大汉站起身说:“你懂啥,这是苹果最新款,远峰蓝听过没有?不得好好爱护。”

    另一人笑笑不当真:“你都直接搁地上了,也没见你多宝贝它。”

    旁边玩手机的也附和:“就这手机,卖俩小孩儿不就有了。”

    “去去去,”大汉啐了一口痰,边走边说,“你当小孩随随便便就卖得掉啊?到时候卖不掉还不是得打断腿去讨饭,讨不来几个子儿,还得老子养。”

    柳棉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冷。

    大汉走远后,剩下两人嘻嘻哈哈地去翻他的牌,柳棉眼尖地发现其中一人的手机放在身后的裤子口袋里。

    柳棉做贼似的,心跳得飞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心说长痛不如短痛,飞快地抽走了手机。

    幸好对方并没有察觉,柳棉松了口气。

    拿到手机后,柳棉第一时间尽量走出足够远的距离,又按住音量键将声音调到最小,才开始打开手机试图靠手机定位看自己现在在哪。

    手机有锁屏密码。

    打不开手机,很烦。柳棉随便的试了一下六个八和六个六,都没对之后也不再浪费时间,直接拨打了紧急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话筒里传来字正腔圆的沉稳语调,莫名就给人正气凛然的安全感:“喂,您好。这里是公安局,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柳棉的心安定了一点,语速快但吐字清晰地简要说明了现在的情况,正想要说让对方根据这个电话来追踪定位,结果对方又说:“喂,您好。请问听得到吗?您可以说话吗?如果没事请说明,以免妨碍办公浪费警力。”

    “你听不到我讲话吗?!”柳棉震住了,看了一眼手机确认自己没有按到静音,又忍不住重复一遍,“听不到吗?”

    对方挂了电话。

    在手机传出忙音之前,还隐约能听见对方放下手机之后的吐槽:“以为警察没事做吗乱打电话……”

    他甚至没有多问一遍柳棉有没有事!柳棉气红了眼,想不到警察会这样对待报警的求助者。

    对方确实听不到柳棉的声音,会觉得可能被耍所以不高兴这一点柳棉能接受,但柳棉不能接受,因为自己没声音对方就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假如受害者没办法发出声音呢?假如是一个被绑住的受害者好不容易趁着绑匪不注意,冒着生命危险艰难拨通了求救电话,却被这样挂掉了呢?

    柳棉不知道,柳棉只知道自己现在确实是挺绝望的。

    到底是为什么只有陈楠能看见他?他又要怎么做才能让其他人也看得见听得见他?

    别无他法的柳棉只能带着手机回到工厂里,想要让陈楠来报警。

    陈楠看见柳棉回来,十分高兴地扑到柳棉怀里,按耐住想要欢呼的冲动保持着安静,眼里的激动都快要溢出来了。

    旁边的几个小孩儿本来就被再一次突然站起来的陈楠吸引了注意,这时又看见眼前凭空出现一个人,一个个不由得都把眼睛瞪得滴溜圆,全都齐齐看向柳棉。

    柳棉意识到自己可以被看见了。

    这一刻,他无比庆幸歹徒们因为这里又脏又臭而没有待在里面看守,仅仅只是守在外面。

    他心中猜测可能是因为陈楠碰到了自己所以他才能被其他人看见了。虽不太理解,但他反应迅速,让几个小朋友都安静,之后压低声音和陈楠说自己想要报警的事。

    闻言陈楠骄傲地说自己已经报过警了。

    柳棉惊讶,问陈楠怎么报的警又说了些什么。

    结果听陈楠描述的意思是,警察一开始以为他只是不想上学,所以劝他乖乖听爸爸mama话,然后陈楠就生气地挂掉了。哦,陈楠用的电话手表报警。而且当时陈楠正在人贩子的车上,打完电话没多久就被丢进了工厂,其他人也不知道他能打电话。

    柳棉无语至极,要来了陈楠的手表,发现手表马上就要没电了。

    他实在没想到,这现成的求助工具一直被陈楠忽视了,导致几个小孩都在这干受罪。当然这也不能怪一个半大的不懂事的孩子,柳棉轻叹一声,一个人躲在角落再次拨通了电话。

    不过这次,柳棉翻了翻通讯录,打给了陈败。

    接电话的是秘书,但幸好秘书听出了柳棉的声音,就立马把电话给了陈败。

    人来得很快,陈败带的人和警察们几乎是同时到达。

    年轻的警官挂断电话之后,更有经验的老警官查出刚刚的电话和之前一个小孩打的电话是同一个地址,又因为接到了找不到小孩儿的家长的电话,本着人命关天不可掉以轻心的原则,安排了出警。

    其实来得也有够慢的,人贩子们已经在打算要换个地方躲了。

    索性他们还算靠谱,虽然来得晚但是效率高,很快就放倒了几个大汉,救出了所有人。

    柳棉并不想和陈败见面,免得又要被困住走不掉。

    于是他和陈楠说自己要走了,试图让陈楠结束这一段回忆。

    陈楠眼巴巴地看着柳棉说再见。

    一旁的小孩儿闪着星星眼,好奇地问陈楠:“他是谁啊?好厉害。”

    陈楠骄傲地抬起下巴:“哼哼,才不告诉你。”

    小孩儿性格很好,完全不生气,又问:“那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我叫陈楠,”这次陈楠倒是很友好地表示,“你告诉我你叫什么,以后我们一起玩。”

    小孩儿说完自己的名字,画面完全消失。

    那小孩儿是徐远江。

    原来他俩是这个时候认识的,这么早就成了朋友。原来之前徐远江说的陈楠连那些事都撑过来了,指的是这一次。

    突然,柳棉有一点后怕,心情晦涩的想,不知这几个小孩是受了多少的苦,和歹徒斗智斗勇了多长时间,才撑到不知何时会来的救援。

    柳棉只知道结局是两人都没事,那其他几个大概率也没事。可柳棉不知道过程,也不清楚这一次自己不在事情又会是怎样发展。

    或许徐远江说得不对,陈楠并没有撑过这一次,撑住的其实一直都是徐远江他自己,而陈楠还是那个脆弱的小少爷。

    陈楠弱小又可怜,经不起多少打击。

    生命都是这样的。

    但陈楠肯定不是仅仅因为这一件事才崩溃的,柳棉想到在心理治疗时陈楠说的话,于是再次后退,打开下一扇门。

    陈楠小小一个的,缩在墙角抱着腿坐在地上,看起来很乖,但又异常的安静。看起来有点自闭,而身边也完全没有家人关心他。

    柳棉走上前去,想要尝试和陈楠讲话,但又怕吓到他,便也只能作罢。

    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发现窗帘紧闭,门被锁紧。他拉开窗帘,发现这个房间布局不好,光线都照不进来。

    陈楠听见柳棉发出的动静也不敢抬头,肩膀轻微耸动着,发出微弱的哭声。

    突然,柳棉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他妈怎么又在这里碍眼,晦气东西,死远点。”

    “要不是你不争气,我早就嫁进陈家了。还需要在这被随手施舍的房子里跟你天天待一起?真是膈应得慌。”

    “哎,没事的,别管他了,这小孩儿就是不讨喜……哦,他是我一个亲戚拜托我照顾的,我看他可怜收养了他。你管他那么多呢,来都来我家了,还看别人?”

    “你干嘛这么急呀,都没进房间……你就想当着人面做?也不是不行,反正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声音一句接一句,从凶狠嫌恶到娇媚婉转,像是从录音机里播放出来,期间卡顿重复,魔幻又现实。

    柳棉愣了一会儿,然后反应过来,这大概是陈楠口中的那个女人的声音。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能听到,但也知道眼下应该想办法带陈楠从这里出去。

    他摸到门旁边的开关,这个位置的开关就算陈楠再长高十厘米也够不到。柳棉很轻易地把灯打开,室内亮了起来。

    陈楠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突然感受到光,害怕但又渴望地抬起头,看见了柳棉。

    原来面前的不是凶神恶煞的鬼怪恶魔,而是一颗包着层流光溢彩玻璃纸的糖。

    只消一眼,陈楠就觉得好喜欢好喜欢柳棉。

    柳棉走到陈楠身边坐下,俯身和陈楠平视。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和这个胆小的孩子打招呼,陈楠就鼓起勇气,先开了口:“你是神灯吗?还是天使?被我召唤出来的吗?就像天神教父那样。”

    好像还有点可爱。柳棉温柔地笑了,伸手去给陈楠擦眼泪,然后说:“对,我是来保佑像你这样的小朋友的。”

    “不行!”陈楠两只小手抓住柳棉的手指,包子脸鼓鼓的,“你是我的,你不可以保佑别人!只能有我一个!”

    “好好好,只有你一个。”柳棉只能尽力安抚陈楠,然后表示自己是来救陈楠出去的。

    陈楠摇头拒绝:“为什么要出去?出去就要挨骂了,说不定还会挨打。”

    闻言柳棉皱紧了眉,花了几秒缓和情绪,才继续哄陈楠:“不会再挨骂了,有我保护你。我们只有出去了,才可以看见更广阔的世界。那里没有坏女人,你也会变得越来越棒,可以过得很开心。你相信我,我是从未来来的,我可以看见你的以后。”

    陈楠被柳棉描述的童话世界所打动,满眼期待地问:“那我以后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独立的,勇敢的,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的人。”柳棉如是说。

    这一瞬间,世界分崩离析,又重新组合。

    在周遭混乱的光怪陆离的景象中,柳棉看见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