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西南地界的九月,才初有秋凉好天气的前调,正午的日头也没那么毒辣了,妇人们便爱三两在农田边上聚在一块儿,趁着歇息的当口说说些家长里短。这本是农村里的常见之景,并无任何特殊,只是今日,却似乎有些不同。 “昨个儿夜里……影子……真的邪了门了……” “喝!你也……我们家那会儿……” 像是惊扰到了什么,妇人们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音,神色一个比一个的紧张与凝重。 蔡立德路过田边,恰恰就遇上了这样一副场景。这是他第八次去敲宴江的家门,依旧与前头七次一样无人应答,此时正垂头丧气地难过着,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自顾自沉默地往自己暂租的住所折返。 他本没有任何偷听妇人话题的想法,可走近了,在一声声压低的抽气声中,她们讨论的内容还是无法避免地飘进耳朵里。 “你们别说这个,张婶儿家的老头这两日没来下田,可不就是起夜瞧见了脏东西,吓得摔断了腿!” “有这事!你咋不早说?” “恁的离奇,我还当他们胡说的嘞!要不是你们提这个,我都快忘喽。” “嚯!可不敢乱说,你几个把俺说得发冷了都。咱村就这几十户人家,不靠山不靠水的,这个把月也没哪户人家坏过事,怎的会闹起鬼来?” “张婶儿,你看你说的,要不是亲眼所见,谁敢拿这邪乎事瞎编排?” 因着地势的原因,农妇们看不见边上高出的大树后头还有一个外乡人的存在,嗓音不知不觉间便拉高了些许。乱七八糟的争论中,其中一位身形颇为彪悍的妇人拍了拍手:“是真是假,总归大伙儿这么多人都看见了,我寻思着感觉咱几个都给家里男人提上一嘴,好赖让村长做做主,请个神婆进村来驱驱邪……” 余下众人便都点起了头。短暂的沉默过后,似乎也都有些后怕,也不吵了,很快就各自散去。 蔡立德沉默地站在树后,把这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毫无波澜。 读书人面对白丁,终归会有一股清高的傲气,在他眼里,这些没有证据的怪谈斗不过是自我暗示罢了,什么脏东西、闹鬼,难保不是出意外之后给自己找的台阶。 生老病死是世间规律—— 思绪中断,刹那间,蔡立德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回想起这几日的所有细节,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看自己来时的方向,顿了一顿,突然疯狂地拔腿往回狂奔! “浮生!浮生!”蔡立德一头撞进宴江的前院,颠覆往日礼貌儒雅的形象,几乎是扑着趴到那扇连日紧闭的破门上。他双手握拳,用力捶门,“浮生你听我说,若不想见我,就在屋内应一声也好,叫我得个你无恙的准信!” 那扇门实在是太破了,只是被捶上几下,便哗啦啦地往下掉木屑,洒了人满头满脸。蔡立德呸呸两口吐掉,没有稍加冷静,反而越发激动,手上一刻都不敢停,依旧哐哐地砸着门。 ——他原以为宴江窥见了他的心思才避而不见,然,方才田边上妇人的讨论给他提了个醒,这连续多日不见人也不见声,万一宴江病倒在家中了呢?他自己想起刚来找到爱梅村来之时对方那苍白虚弱的脸色,他不敢想象,若对方真是病到连应门的力气都没有,那这无人照料的十天,该是如何度过? 半炷香时间过去,屋内依旧静悄悄的,甚至在如此动静巨大的砸门声之下,也激不起任何活人的动静。蔡立德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目眦欲裂地死盯眼前门扉,咬咬牙,猛地抬脚踹去。 成年男子用尽全力一踹,力量绝对不会小到哪里去,屋内的木条门闩拦腰断裂,门扉打开,日光便顺理成章地照进门洞,灰尘纷纷扬扬。 没有人。 屋内简陋却整洁,狭小的一室一厅,一眼扫过去便看了个全,没有想象中的场景,更没有想见的人。 蔡立德站在厅中深深呼吸,一面环视四周,一面平缓方才的激动。厅中家具物件极少,一桌两凳三盏杯,与他十日前来基本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的变动便是角落边的小柜,上头现如今已是空空如也,原本的一对牌位与香炉都不翼而飞,唯独在台面上留下几道常年置物的痕迹,边上还洒落这几点香灰;桌上用空杯压了一副信笺,上书“立德亲启”,规规矩矩的字体,不难认出是宴江的字迹。 看不出一点意外的痕迹,更像是有序的撤离。 蔡立德按住胸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不上自己究竟是在庆幸还是失落,他站在原地,手上紧紧握成拳,直到指甲深深嵌入手心,疼到心里去了,才浑浑噩噩地晓得动起来,上前一步去拾起信笺。 蔡立德整个人崩得紧实,展开信笺的手没有一丝抖动,看似格外冷静,却在草草扫过纸上内容之后,骤然间破了功。像被抽干了所有精神气,他失魂落魄地软倒在凳上,把信纸团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里,脖颈支撑不住沉重的头颅,只得任其死气沉沉垂在胸前。 沉默许久,才听见他颠三倒四地喃喃:“竟是连夜搬走,不是对我生厌,又是如何……” 啪嗒。 不知从何而来的水珠掉落在他的手上,通过指缝渗进掌心里,将那纸团上的墨迹晕染开来。 被引入幻象中的凡人无法察觉到任何异常,更不会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就在几步开外,由一只大手死死捂住嘴巴,被迫观看这场悲伤又滑稽的独角戏。时崤的手伸进宴江领口里头,指节在衣服下起伏,也不知做了什么,他便抑制不住全身的震颤,受不住地夹紧双腿。 这是一个交叠起来的空间,在真实的环境中用鬼力套上一层幻影,宴江与时崤所处是为真实,而蔡立德眼中的破屋,则是鬼王随意做出来的幻境。前者可以自由观测后者,而后者,却永远无法察觉到着其中的玄机。 “这人对阿浮可真是一片痴心。”时崤阴阳怪气地感叹,膝盖顶进人类的双腿间,“阿浮见到他,好像也很是激动呢?” 宴江拼命摇头。几步外的蔡立德对他来说像是什么洪水猛兽,他害怕地往后退,把自己更深地撞进鬼王的怀里,似乎是想逃避让自己无法接受的事实,又或者是逃离这种随时会被外人窥视到的危险。 动静略有些大,无意间踢到脚边的椅腿,木椅竟摇摇晃晃地倒下,发出一声不小的响动。他猛地僵住,时崤便转而抱住他,轻快地笑了两声。 幻境中的蔡立德本该无知无觉,可不知是鬼王的幻境出了问题,还是直觉太过强烈,他突然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朝着空空如也的角落看了一眼。 这一眼,虽说是无意,却恰恰好与幻境外的宴江对上了目光。前者疑惑,后者惊恐。 可惜蔡立德什么都看不到,入目之景,只有落了薄薄一层灰的空阔房间罢了。他摇了摇晕乎乎的脑袋,用手扶着桌面站起身来,沉默地往门外而去,肩背佝偻,脚步也沉重无比。 片刻后,时崤绕到宴江面前,贴心地替他拉好散开的交领:“别看了,人都走了。”身躯高大,完完全全挡住人类迟迟没有收回的视线。 “那信上……写了什么?” “无关紧要的托辞罢了,能省下许多麻烦。”时崤淡下了笑容。 见人类神情恍惚,双眼眨也不眨地仰望自己,也不知怎地,他突然皱起眉头,周身气息瞬间冰冷,眯着眼沉下语气:“阿浮该不会有意见吧?”话音未落,虎口已经半掐半抬地卡上对方下颚。 不需用上太多力气,手中人类很快便被吓得惊醒,有如惊弓之鸟般缩起肩膀,双手软绵绵地抱住他的手臂:“不、不敢。” 在强权之下卑微生存的弱小,自会在本能的趋势下摸索出一套独特的求生法则,这是一人一鬼之间微妙的相处方式,用臣服与自我献祭换来温和的对待,以rou欲和互利构成表面上的和谐相处。 时崤眼中闪动凶戾的红光。 而宴江,则是小心翼翼地伸长了脖子,奉上求饶的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