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色中,一艘从北向南的客船缓缓驶入平江河,不出半日功夫,就会抵达京都城。甲板上,裴琛面朝平江河迎风负手而立,深秋料峭的寒风鼓动着他的黑貂皮大氅猎猎作响,扑面而来更是觉得如细刃般刮的人脸生疼,可他却仿佛浑然不觉,面无表情的盯着江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凉似水,寒星稀疏,借着浅淡朦胧的月色,月娥近乎痴迷的仰望着他身旁的这个男人,鬓若刀裁,玉质金相,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和贵气。不过加冠之年他就手握大渊一方权柄,就如左相大人常常感叹的那般,这位裴大人未来的成就不可限量。月娥有时候都不敢置信自己这卑贱之身会有这般好运气,当初于众多歌姬之中被左相大人选中收为义女,继而送到裴大人的府上做妾。自那以后锦衣玉食自不必说,就单单能得到这样龙章凤姿般男儿的宠幸,对世间女子来说,就已是极大幸运。 “大人……”月娥声音轻颤,仰头望着裴琛,莹莹的美眸里尽是情意。 闻得旁边人唤声,裴琛从繁乱的思绪中回了神,寒星般的眸子微垂,浓厚的夜色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月娥被那专注的目光盯得心肝微颤,许久,方听到头顶上方缓缓传来那独属于他的那浑厚低沉的男性嗓音:“可是夜风寒凉?” 饶是那语调一如既往的清冷无波,月娥仍是心肝狂跳,忍不住让娇躯往旁边男人的身上轻轻靠了靠,闻着男人身上浅淡的麝香,她似乎觉得连呼吸都忍不住焦灼起来。 “有大人陪着妾身,饶是寒夜风凉,妾身也觉得心头暖和的很。”月娥甜甜蜜蜜的说着,窝在身旁男人的胸前,哪怕知道这个男人不会给他期望的回应,可他仍旧笑得娇艳如花。 浓厚的夜色让人看不清裴琛此刻的神情。他只将目光重新投向夜色中浓黑一片的江面,夜色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方淡淡道:“夜深寒重,罢了,还是回去歇着吧。” 月娥娇笑着:“一切听从大人的安排。” 直至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船房内,甲板另一侧箱柜旁的云舒才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他先前心中沉郁,只是想出来甲板这里透口气,不想却见到了大人早他一步在甲板赏景。下意识的他将自己的身子快速隐没在了甲板另一侧的箱柜旁,一如他入府这三年来,小心谨慎的避开他的宠幸,恨不得一直这样做个透明人才好。并非是裴大人不好,只是他…… 想到这,云舒忍不住神色黯淡。与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黏在大人身上的月娥不同,他并不愿意得大人的宠幸。当初入府也并非自愿,只是左相大人苦苦相逼,他没有其他的路可走。恨只恨,他满心托付的那人如此懦弱,不肯违抗他父亲的半句命令,眼睁睁看他入了别人的府,做了别人的男侍。 云舒红了眼圈,暗自神伤。纵有这般伤心又有何用?没了那个他期待的人,如今的他不过日复一日的做那行尸走rou,直至这镜中岁月缓缓流逝…… 裴府,这一夜阖府上下,上到老太太,下到奴婢仆从,恐怕没一个人能睡得着觉。老太太二爷他们那自然是兴奋难耐,至于柳妈福豆奚涵翎他们,则是唯恐出了纰漏挨了责罚,一个晚上的统计布置,以确保翌日的宴席万无一失。 寅时开始,奚涵翎就开始打着哈欠剁菜,想他在现代从未烧过什么饭,活了25个年头连韭菜和蒜苗都傻傻分不清,哪怕工作两年了也还是恬不知耻的回家蹭饭,本以为这辈子会养尊处优的过到老,没成想老天爷看不过眼了,一个念头就把他换了个地来体验生活来了。半年的体验生活下来,刷锅、刷完、洗菜、剁菜、烧火,奚涵翎现在是拿手就来,别说韭菜蒜苗了,就是随便拎出一样原料,他都能随口说出它的n种做法。 这是放在从前他所不能想象的,所以说没有人办不成的事情,都是社会逼出来的。 玉兔葵菜、椒盐蹄膀、冬菜扣rou、红油耳片、银杏蒸鸭、酱酥桃仁、荷包豆腐、清汤燕菜、枸杞煨鸡汤……从素材到荤菜,自荤菜至汤水,至汤水到甜点,林林总总,柳妈带领着膳房一干人等,从天不亮就开始忙活,一直到大爷回府了,膳房一干事物这才初步落下了帷幕。一碟碟精致的小菜被装在银盘玉蝶里,宴席上菜这样体面的活自然不用他们膳房的粗使奴婢,直待裴府的主子们收拾妥当,一声令下,自有那一等丫头二等丫头来膳房拿走膳食。 刚过了巳时,梅香冬雪他们就袅袅娜娜的带着人来传饭菜,瞅着梅香那眉梢眼角都藏不住的喜意,柳妈和奚涵翎暗暗交换了个眼神,随即若无其事的将饭菜一一端给前来传菜的一干人等。 冬雪向来是府里有名的冷美人,如今瞧她却不复昔日的那般高高在上拒人三尺之外的冷模样,就单单看他那上翘的唇角,不难看出他对府里大爷的那份期待和满意。 奚涵翎心道,看来裴府大爷果真如传言般长得一表人才,要不然也迷不倒府里这位心高气傲的冰雪美人了。 直到最后一道菜被端走,膳房里的人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工序上至此无差漏,只待看主子们吃的满不满意了。 裴老太太的寿春厅。 裴琛回府的洗尘宴,自然是裴府上下的大小主子们全部聚齐。依次落座后,裴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就没离开裴琛的身上,望着他那不复少年时模样的长子,哪怕先前以哭过了几场,情绪却依旧难以平复,忍不住再次哽咽道:“我的儿,这么多年来,你在外受苦了……” 二夫卿孔氏见状,忙将怀里的慧姐塞到旁边的奶娘怀里,起身几步来到婆婆跟前,掏出锦帕边弯腰仔细的给她擦着泪,边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哄道:“娘,总算咱一家子也算是团圆了,且大哥如今也是苦尽甘来,办的差事那可是得到了圣上的嘉赏呢!如今大哥官居二品,别说京都城,就是整个大渊朝谁人不知大哥的名讳?娘,您的好日子可在后头呢,您应该保重好自个身子好好享福,可别再忧心劳神了,这不是让咱们心疼吗?” 裴琛也低声劝道:“儿子在外做官除了思念家中,未曾有过半分苦。倒是儿子在京十年,不能侍奉在母亲身边,是做儿子的不孝。” “净胡说,自古忠孝哪能两全?你在皇城为圣上办差,那是为国尽忠,那是大忠,是大义!好在圣上体恤,让你如今能外放京都做官,现今咱们一家团圆,为娘心中总算圆满了。”拍拍孔氏的手示意他不必伺候,裴老太太挥挥手道:“好啦不说这些,你在水路上走了大半个月,怕也没吃上个热腾饭,今个为娘特意令人嘱咐膳房要烧上你最爱吃的菜,你尝尝,可还合你口味?” 裴琛应了声,执筷夹了一块面前精致玉碟中的东坡rou,浅尝之后颔首笑道:“依稀是离家前的味道,肥瘦适中,入口即化,仍旧是儿子最爱的火候。” 裴老太太当即笑得见牙不见眼,转头对身后候着的梅香嘱咐道:“你去账房支上银钱,大爷回来吃的开心,膳房的人统统有赏!管事柳妈赏多两个月的月银,其他人赏多一个月的!” 梅香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裴家大爷的身上转移开来,娇娇柔柔哎了一声,面上不显可心里却老大不爱意的出了厅堂去执行老太太的指令。 “来琛儿,这东坡rou你爱吃就多吃些,不够的话娘再嘱咐膳房去做。”见儿子吃的开心,老太太看着也开心,连连又夹了东坡rou递到裴琛的碗里。 裴琛失笑的看了自己碗里那满满当当的东坡rou,有些无奈的摇摇头,抬头不期见了在他对面默默扒饭的二弟裴灏,不由挑了挑眉。 “二弟如今倒是少言了许多。” 听到大哥突然提及自个,裴灏差点被一口饭呛着。抚着胸口使劲缓了缓,裴灏方一脸苦笑的对着他大哥道:“我的亲大哥哟,不是小弟沉默少言,实在是大哥您的官威日盛,如今又是小弟的顶头上峰,所以就单单您老在那老神在在的一坐,小弟我就有种巡按前来督察的局促感,只觉两股战战坐立不安,恨不得闭紧嘴巴少说少错,哪里还敢向平日般大放厥词?” 裴佳再旁噗嗤一声笑了,忙放了碗筷拿了帕子遮了唇角,眸光微嗔,有些羞恼的推了旁边二哥一把:“二哥真讨人厌,不知道人家在用膳嘛,干嘛说笑话,差点让我呛着。” 裴灏苦着脸:“二哥所言,句句属实,并无半点虚言。” 裴老太太瞪他:“贫嘴!” 裴琛看着裴灏冷笑:“可不就是嘴贫。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作为你的上峰大人,不在你身上燃上一把火简直对不起这个名号。你身为京都府尹,责任重大,行事不容有失。明早限你卯时之前整理好京都城近些年来的政务卷宗,林林总总不得有半分遗漏,仔细带好了亲自拿到总督衙门,你上峰大人我要听你的述职。如若被我查出你处理政务上的半点缺漏,我想你应该是不太想知道你上峰的手段的。” 裴灏呆若木鸡:“大、大哥说笑的吧?” 裴琛冷笑不语。 裴灏倒抽口凉气,抬手猛地覆上额头,耷拉着一张苦脸一副吾命休矣的惨烈模样。 裴佳再旁吃吃的笑。 目光转向裴佳,裴琛的风霜刀剑瞬间化作春风细雨,向来冷硬的脸色都柔和了不少:“一晃十年了,小妹也出落成大姑娘了,这要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真是不敢认。” 裴佳两眼亮晶晶的望着他大哥,一脸濡慕:“可大哥还是裴佳心目中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裴琛目光越发柔软,转而看向他娘问道:“可相看合适的人家了?” 裴佳顿时拿袖子遮脸,羞恼道:“说这些作甚,羞死人了。” 裴老太太轻斥:“这有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二八年纪了,要不是为娘舍不得,早就该说婆家嫁出去了。琛儿,你这次回来可要好好给你妹子相看个好儿郎,咱这样的人家也不图他个家世背景的,儿郎人品好才是最重要的。” 裴琛颔首:“这是自然。”以他们如今的家世自然没必要拿家中女儿当筹码去攀高枝,更何况他们小妹是家中掌中宝,他们自然也舍不得。 目光转向明哥和慧姐,明哥前不久刚过了三岁生日,模样和孔氏相像的多,而慧姐才刚满岁,小模样倒像是跟他二弟一个模子刻的。 “明哥可开始识字了?” 裴老太太见裴琛的目光反复在明哥慧姐身上停留着,心下乐开了花,嘴里答道:“识字了,你二弟请了个夫子专门来府上教导他,学了千字文和三字经,小家伙可聪慧着呢,全都能背诵下来不提,还认全了百十来个大字。” 裴琛闻言点点头,裴家的孩子向来早慧。 裴老太太决定趁热打铁,于是试探道:“你也老大不小了……” “不急。”不咸不淡的两字却不容置疑。 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也知这事如果长子排斥的话,他若硬相逼只会适得其反。遂笑笑道:“好,不急,咱不说这个。对了,你这次带回来的那两个妾侍,为娘先前还没来得及仔细瞧上一眼,只听林管家说他们二人的脾性大概还不错,”顿了片刻,裴老太太用挪揄的口吻笑道:“尤其是那叫月娥的,也不知生的怎样花容月貌的,甚是讨得你的欢喜。既然你喜欢,那改日啊你让他们都过来给为娘磕个头敬杯茶,要知道这女子总比哥儿会伺候人,说到底这哥儿也是男子。再则哥儿还是不如女子好生养总之你自己多注意。另外这两房妾侍是你在外纳的,无家中长辈在场,不合礼数终究不算过了明路……” “娘不必费心他们。”未等他娘说完,裴琛就出声打断,神色辨不清喜怒:“不过是相府塞来的玩意罢了,之前我已令人将他们送往总督衙门的府邸,对他们娘不必过多理会。” 裴老太太大吃一惊:“不是说他们是左相家的义女吗?” 裴琛冷笑:“皇都达官贵人府上歌妓舞女多如羊毛,义女不过是他们的另一层身份罢了,名称好听本质上无甚差别。” 听闻这话,裴老太太忍不住皱了眉头,却终究没再提给他们过明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