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烧劫余灰
第三十二章 烧劫余灰 这一天下午四点多的时候,黛玉三人回到家中,进入空间,黛玉便说:“你们方才在那边,只怕不曾好生吃得,且再吃一点什么垫补垫补。” 紫鹃笑道:“这个你尽管放心,雪元现成是掌管厨房的,我们哪里亏得到?已经预留了一碗鸡汤,一份鹿rou,另做了几样小菜,我们很是舒服地吃了一顿呢。我今儿看着宝姑娘有时候就会咳嗽,只怕是老病又发了,问莺儿,她也是连连摇头。” 黛玉叹道:“何尝不是呢,今儿我在她房里,炭火有些弱了,她便去拨火,哪知那烟便腾起来,呛得她咳嗽,我忙替她拨了,可是那灰也太多,火筷子一动,便四散腾了起来,飞入人的喉管,很是难受,如同有细毛刷子刷着一般,便是我不想咳,也咳了两声。” 紫鹃便说道:“她那炭只怕是不好。” 沐雪元慢慢地说:“应该是买的很粗的炭,她原本便有这个咳喘病,用这样的炭,愈发刺激气管了。” 劣质炭烟大灰大,发热量却不是很高,有的时候甚至会燃起火苗来,好像那炭盆里着火了一般,与荣国府从前所用的炭自然是不同的;这还好在是红楼年代,煤的开采量低,否则后世大量产煤,有的无良炭商会往里面加煤,不是纯竹木烧制出来的,而且估计加的也是泥煤,不是精煤。 从前贾府主人阶层用的都是银霜炭,庄子里送来的供奉里面,就有银霜炭,这是一种很高质量的炭,外表是白色的,比较难以点燃,沐雪元觉得,这个时候很可以用到点炭助燃剂,当年公司里部门活动,出去烧烤的时候必然要用到它,不过这银霜炭虽然难燃,点燃之后就不容易熄灭,而且极少冒烟,一盆炭慢慢地燃烧,足够烧一天的,从前潇湘馆里将紫铜炭盆里贮满银霜炭,点起来之后,过一阵便很是温暖,而且也不担心熄灭的,非常好用,然而自从贾家抄家,那些庄子也都收走了,如今哪里还有人给她们送来这种高级木炭? 如今在空间之中,用的倒仍然是银霜炭,因为附近的西山炭窑也出产这种炭,虽然是内务府掌管的,但是也有一部分流出来,只是价格偏贵,不过她们却也不是很在意,入冬前买了一批,放在储藏间里,慢慢地用。 黛玉想了一想,说:“不如雪元你明儿再去一次,拿些炭给宝jiejie。” 沐雪元笑道:“我看这事倒是不做的为妙,颦颦你且想一想,如今不同于大观园的时候,园子广大,去哪里带了什么东西,人家未必知道,她们那么多房的人口,如今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那炭又不是个小物件,我拿了去,给别人看到,什么意思?二太太自然不会计较,给其她人看到,有个不说话的?倘若都来要,我们怎么办?要我说,不如过几天除夕的时候再去那边,便将我那一枚玳瑁金花钗拿给宝姑娘,原是我出府的时候,二奶奶给我的,此时我便转赠宝姑娘,说起来也是有来历的,宝姑娘要用些什么,让她自家去买,岂不是省事?” 黛玉登时醒悟,连连点头:“你思虑得是,为了钱,多少亲人反目,朋友插刀的事情,我们悄悄地也就是了,能帮多少是多少,却不能引火烧身,到那时不要说帮衬太太和宝jiejie,就连我们自己也完了。” 邢夫人王夫人等人当日分得史老太君的财物,连同她们从前积累的财产,这一次抄的抄,散的散,有一些寄存在别处的,干脆就找不到了,倒是也有归还回来的,可惜不多,都当做压箱底的救命钱,轻易不肯动用,唯独黛玉的一份家当,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下来,倘若给人知道,不要说官府难免追踪过来查抄,就是贾府那一些人,有一些也是心险如刀,这就是有的人在外流放还没有回来,倘若贾赦贾琏回来了,伙同着邢夫人贾蓉,却也令人有些寒毛直竖的样子。 因此她们三人早已拟定了方略,那些黄金宝物,虽然有,也只当它没有,日常还是以勤俭为本,免得让人看出端倪来,自从王夫人她们出狱,这边送了一百两银子,以后的原则是尽量支援物资,避免支援金钱,即使有贴补,十两八两也就罢了,太多数目的话真的难以解释,否则说出去就是“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沐雪元以为,这就好像后世的贪腐官员出逃,到了国外也是隐姓埋名小心翼翼,那么多钱也未必敢随便花。 黛玉换过了衣服,捧了一盏热茶,便坐在蒲团上看书,看了一阵,她抬起头来,望向那平滑的原木桌面,这木桌只刷了清漆,乃是木材的本色,是一种暖黄色调,十分淡泊雅致,上面放了一个黄白冻石香炉,一支汝窑青瓷花瓶,瓶中插了几支野花,另外便是茶具和妆镜奁台。 她忽然想到当年,老太君带着刘姥姥游览大观园,大家一起来到宝钗的蘅芜苑,只见那房中如同雪洞一般,不仅仅是说那墙壁洁白,更主要的是里面素净到如同雪地一般,桌上唯一的装饰便是土定瓶里插的黄菊,其余的书、茶具、妆奁,都是日常要用的东西,不是专供欣赏,当时老祖宗便说,“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于是给了几样体己,那情形仿佛还在眼前。 这一回去那边,宝钗房中倒是粉刷过了,只是那墙面颜色与其说是雪白,不如说是惨白,桌子上摆着的乃是一只土陶瓶,瓶中插着干枯的树枝,那枯枝倒是虬曲如同鹿角,十分独特的了,这便是“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倘若是从前插在蘅芜苑中,潇湘馆里,倒也别是一番情趣,只是如今插在那蒜市口的旧房之中,便让人莫名地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这时紫鹃和沐雪元将晚饭端了上来,因为午饭比较瓷实,晚饭便相对清淡,每个人一份干贝蛋羹,一碟姜蓉清炒芥蓝,还有一小碟rou末酸萝卜,再配一碗米饭,便很可以了。 紫鹃见黛玉又在呆呆地出神,便笑着将蛋羹放在桌子上,道:“颦颦又在琢磨什么哩?瞧那目光幽幽的,倒好像在发思古之幽情。” 沐雪元则说:“我劝颦颦少思虑一些吧,你这些年一直懒怠饮食,看到螃蟹都吃不下多少的,虽然是禀赋虚弱,未必不是因为神思耗费过度的原因,你瞧这一阵不再那么春恨秋愁,又不时地走动走动,胃口倒好像是比从前打开一点了似的。” 过度的体力劳动或脑力劳动,会引起胃壁供血不足,胃分泌不足,使胃消化功能减弱,黛玉身为官家小姐,体力劳动当然是没有多少的,她的能量大部分都耗费在大脑活动上,自然影响胃的消化功能。 黛玉从前时不时便会心脏不舒服,胸闷,疼痛,沐雪元曾经怀疑她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过自从人生发生了大转折,黛玉心脏疼痛的次数有所减少,虽然仍是担忧,不过针对贾府的变故乃是有事说事,过去那种寻根究底的烦恼倒是少掉许多,况且无论是在海岛上,还是跑外面的狱神庙,都增加了活动量,因此经过这大半年时间,到如今饮食量竟然增加了一些,虽然增长并不多,却终究是有所好转。 黛玉望着沐雪元,自从那一回园中论势,展现出犀利的头脑见识,之后雪元便又回到了之前的那种沉迷凡俗的状态,最为关心的乃是自己的身体,其次就是规划家计,整天柴米油盐金银铜铁,至于灵魂上的共鸣则非常少,她似乎是不能涉入,也不太在意这些复杂敏感的思绪。 黛玉幽幽地说:“我方才是想着,当日里宝jiejie房中那样素净,如同断七情绝六欲的一般,也真亏了她坚韧,如今这样日子,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愁苦,见我难过,倒是反来安慰我,道是世事穷通有定,不要为这些事伤感,损伤了自己的身体,倒是好该如同山间的流水,随遇而安。若论才调,我们两个本也差不多,只是倘若讲到胸襟,我可真的是佩服宝jiejie,这上面我万万不及她。” 那心态是调整得非常快,适应能力极强,从荣国府到蒜市口,这样大的落差,都能够安之若素,处之泰然,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尤其是她还如此年轻,今年不过二十三岁。 沐雪元微微一笑:“宝姑娘是个通透豁达的,她倒是也善于经营,只是我看她却似乎并不热衷,纵然有所得,也不会有什么得意之感,所谓的‘终遂心愿’,在她是少有的,倒未必是想着‘月满则亏’,只是总带了一点冷淡,仿佛不足挂齿的样子,所以对于目前的境况,便也不会觉得多么可哀吧。” 黛玉听了她这几句话,登时仿佛醍醐灌顶一般:“是了,宝jiejie对这尘世本来便带了一种冷然,难怪如此淡淡的,在富贵之中不会怎样欢欣,在这棚屋茅舍,便也不见怎样悲戚,这便是持中守恒,可叹我竟然悟不出。” 然后她转向沐雪元,叹道:“不曾想原来这大观园中,你竟是蘅芜君第一个知己。” 紫鹃这时在旁边笑道:“你们两个快吃饭吧,面对着这香喷喷的饭菜,都不饿的吗?还有心在这里打机锋。” 沐雪元咯咯笑道:“是啊是啊,赶快吃饭,等过一阵天气暖了,便好该去海边,挖一些蛤蜊,用蛤蜊蒸蛋,那蛤蜊rou可是比干贝要嫩得多了。” 从前司棋为了一碗蒸鸡蛋,和厨房管事人怄气,如今她也不在了。 吃过了饭后,紫鹃去洗碗,沐雪元见黛玉又捧起一本书来看,便笑道:“颦儿总是看书,不觉得累么?不如我们……”真麻烦,下棋也费脑,这种晚饭后的悠闲时光,倘若大家能坐在一起看看电视该多好。 黛玉抬起头来,抿着嘴唇一笑:“我如今才发现,这竟然是一本好书。”比起、别是一番滋味。 沐雪元听说原来看的是这本书,便笑着说:“这个应该看着不累,等天气暖了,颦颦也一起出去逛逛吧,到那书肆之中,看看有什么感兴趣的新书,我虽然是可以去,终究不知你喜欢的是什么。” “啊,这怎么好……”黛玉登时便有些迟疑。 沐雪元笑着说:“颦儿穿朴素一些便罢了,像是我成天走在街上,不也就是那样?倘若实在害羞,便戴一个帷帽?或者是扮了男装也好。那些满洲的姑奶奶连骑马出游都可以,颦儿坐了车出门,又有什么不好?” 黛玉似是颇为意动,面色一阵踌躇,不过她想了一下,还是说:“以后再说吧。” 几日之后,三个人又去蒜市口那边过了除夕,照例又是沐雪元做饭,沐雪元有时也是感叹,自己在哪里都是做饭,不过举目望一望,除了自己,还有谁的手艺能上得了台面?要说这时代也不是没有上门给人料理宴席的厨师,然而要钱啊,这边如今哪里还花得起这个钱?少不得自己上阵吧,先打点了送去水月庵给惜春的食盒,这边的菜肴便也上了桌,另外准备了给英莲的食盒。 抄家后的第一个除夕,众人自然是心情复杂,想到往年的盛况,再看看眼前,这席面上便有点惨然不欢,纵然熙凤勉强支撑,那气氛终究不过是敷衍场面罢了。 这一天薛姨妈也来了,大家问起薛蟠,薛姨妈只是抹眼泪:“还提那个孽障做什么?做出这等事情来,连累得亲戚们也为他悬心,着实不成人。如今见了我只顾了哭,求我拼了这一份家当,把他救出去,难道我是那重财轻人的不成?他却不晓得我在外面用尽多少心力,到处求告,只是不成,如今能弄作个斩监侯,已经是法下超生,他还要我怎么着呢?” 众人连忙相劝,王夫人叹气道:“这孩子,说话也没个轻重,他只知道自己苦,还不晓得他老娘在外面怎样熬煎哩!” 熙凤道:“姑妈也不必难过,蟠兄弟向来有口无心,一时情急,说莽撞了也是有的,他原不是成心。” 赵姨娘在一旁忙凑上来:“就是啊,我听说那一年中秋,大爷说了个针灸扎肋条骨的笑话,老太太就多心了,以为是说她偏心,其实大爷也不是故意,只是赶着撞了个对景儿。” 她这话一说出来,旁人倒是还罢了,邢夫人面上登时便有些过不去,熙凤看了赵姨娘一眼,道:“姨娘罢了吧,环哥儿也大了,以后说话留神些,可得有个规矩了,否则以后你那房里也是乱。” 赵姨娘扭着脖儿,脸上洋洋地,并不很在意。 这一餐团年饭是在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开饭,到了七点多的时候差不多吃完了,堂上主人们又聊了一阵,薛姨妈听着外面街上的更鼓,便说:“一更两点了,也该家去了。” 王夫人与她乃是至亲,便道:“我知道你家里也是一窝子事情,这边虽说有空房,里面什么都不齐备,倒是不如家里去好些。林丫头也该回去了,明儿不必来拜年,今儿娘儿们凑在一起,有这个意思就行了,虽说你们乘了车来,毕竟大冷的天,道路遥远,连风带雪,你身子又不是很好,倘若受了寒,又病了,可是受罪。” 熙凤在一旁笑道:“可是太太说的这话,我方才还在想,明日虽说是初一,meimei也不必过来了,亲戚们要好,原不在一日不漏地应承着,只是我乃是晚辈,这话非得太太说出来才好。meimei这样大冷天,平日里也很不必轻易出来,若是有时出门,回到家中千万先喝一盏热茶,消停消停再吃饭,免得那冷风都灌进肚子里,倘若立时吃东西,只怕脾胃难受。” 黛玉笑道:“明儿让雪元来给太太jiejie们请安。” 熙凤愈发笑了:“连这丫头也很不必来了,她一来,这边又要封赏钱,合着今儿拿了压岁钱还不够,明儿又要一份拜年钱。” 黛玉抿嘴直乐:“既这么着,让紫鹃也来一道儿,凤jiejie若还嫌不够热闹,我把春纤也叫来。” 门前众人分别,黛玉三人上了车,等到了家中,已经过了一更四点,夜里九点十几分了,打发了车钱,锁好房门,进入空间之后,赶快烧水洗脸洗脚,然后便上床休息了。 第二天正月初一,空间中三人先后起床,互相恭喜,紫鹃笑道:“今年颦颦二十岁了,下个月过生日,可得好好热闹一番。” 黛玉很有些好笑地说:“我年纪轻轻,做什么这样注重起来了?” 沐雪元笑着说:“虽然还不到百岁,终究是个整寿,可不是得好好办办?到那天去海里看看,若是能捞到一只鳖,用来庆寿却是最好,我从前和柳婶子学的,做的好糯米甲鱼。” 黛玉笑道:“愈发胡扯。” 吃过早饭后,准备了节物,沐雪元便出门往蒜市口来,黛玉虽然自己不来,这边总要出个人的,便是沐雪元出面,送了礼物和拜年的帖子,陪着说笑了一会儿,拿了一串钱回来。 到了正月初七,乃是人日,传说女娲造苍生,前面六天顺序造出了鸡、狗、猪、羊、牛、马,到了第七天创造出了人,沐雪元就觉得,这个故事有点像是上帝造物,只不过第七天上帝休息了,所以后世便将这一天定为人间的礼拜休息日。 自从除夕出去过那一次,之后六天黛玉都是安然待在空间之中,到这一天便有点静极思动,披了大毛披风,出来外面立在檐下看着街景,只见几个孩子正在那边放鞭炮,抖空竹,窄巷之中也有几个女男穿了棉袄,站在那里看着,黛玉自从出了荣国府,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始体味这市井人生,只觉得虽有些破败,却也别有一番味道,看这些人嬉嬉笑笑,却也很是自如的样子。 就在这时,忽然相隔几间的一座房中有妇人哭喊道:“我的儿啊,你个该死的短命鬼,就这么去了啊!让我白cao心这一场,当初不如不要托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