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沼泽
事情闹得有些大了,本该在山上管教孩子的教官们闻声赶来,将三人逮了个正着。阿琴被送回她那片儿的管事的身边,不知被罚了什么,而阿平和向湮在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顿打后被扔进了黑潭。那是一片泥沼,用于“教育”最不听话的孩子,之所以打引号,是因为从没人见过被扔进去了还能爬出来的。听说近一年来都没有孩子被扔进去过了,他俩这才有幸不需面对腐臭的尸骨。 从种茶树的山上能见到小半边沼泽的模样,那是一片类似圆形的淤泥潭,仿佛生命力都被吸进了沼泽里一道枯萎似的,周围没有树、没有花,只有一片到脚踝高度的枯草。从远处看,金黄色的草根就像麦穗的颜色,向湮平日偷懒时就爱看着微风拂过时草堆翻滚的浪潮。可是当他被教官用棍子抵着后背押送时,月光下脚底金白色的枯草分出无数枝丫,就像地里伸出了一只只干瘦的手,勾着他的脚踝不让他离开。 教官将他们扔进船里,船只有两米长,宽度不足向湮展开双臂。向湮没站住往前滚了几圈,扒着船夫的脚才堪堪没摔出去。他好不容易爬起来揉揉脑袋,船就已经起航了。先是破开一道由芦苇组成的厚厚的墙,耳边的沙沙声逐渐远去,船夫寻着月光落在泥潭上的银路,一点点推着支杆将船往前撑。 向湮往后坐了点儿,四处张望着试图记下些标志物,却只看到平坦的、一望无际的泥床。于是他不再东张西望了,想跟阿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对方失魂落魄的面孔时不由得闭上了嘴。最后他在心里骂这个船夫,后来又希望这船夫能别听到他心里的咒骂,早点停船别划那么远。 最后,他们被船夫像扔垃圾一样扔进沼泽里时,天空中乌云密布,连最后一点月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远远地听着船夫支着杆子,将小船一点点推远的声音。小船挪得很慢,但他们的腿深陷泥潭,伸出手时已经再也摸不到船尾。 无需交谈,两人便朝着船离开的方向艰难地挪动步子。沼泽似乎是很深,只一会儿便淹没到腰的深度。他们不敢停留,也看不见彼此,双手抓着生长在沼泽里的芦苇叶支撑身体不陷下去,就没有空闲的手去抓住对方。于是他们只能不断互相唤着名字,每向前挪动一小段距离,向湮便会问:“阿平,你在吗?” 一开始,阿平气喘吁吁,过一会儿再回答:“我在。”到后来,每次向湮发出丝毫动静,他就迫不及待地回应:“我在!你呢,你还在吗?” “我也在,你还坚持得住吗?”向湮喊道,淤泥已经渗入衣服,将他的伤口糊作一团。 “坚持得住,快到了、应该快到了!”阿平的声音从不远的前方传来。他似乎是停下稍微歇息了片刻,几声粗重的喘息后,分开泥巴潜行时那种粘稠的声音又响起了。他又说:“没关系的,出去了……他们就不会再罚我们了,没关系的。” 向湮沉默了半晌,开口:“好,那我出去要好好睡一觉!” “你这家伙,那我出去、我出去就要好好吃一顿!”阿平笑得直抽气。 “你的书呢?”向湮问。 “哈哈,累都累……得不行了,还看什么书啊!”阿平回答。向湮听出他本来是想说“累都累死了”,却生生将话咽了回去。于是他点点头,尽管对方看不见:“那就吃!” 过了会儿,阿平又喊:“小湮!” “怎么了?”向湮有气无力地应声。 “你过来点儿,我们好有个照应。”阿平说,“一会儿就算你爬不动了,我也背着你。” “你爬不动了呢?”向湮努力靠过去些。 “那你就丢下我!”阿平不假思索地回答。向湮嗤道:“我可不要,你爬不动了我就拖着你,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就拖着你……等你死了再把你扔在这儿。”说完,两人都乐了。 再到后来,向湮已经喊不动了,嗓子跟漏了风一样只能发出“嘶嗬嘶嗬”的喘气声。所以当阿平问了他什么,他就拍几下沼泽,用水花的声音回应他。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连手掌都拍红了,他们还是没见到一丝靠近岸边的意思。 “小湮……”阿平沙哑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向湮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和他并肩,轻轻“嗯”了一声:“怎么?” “我们出得去么?”阿平淡淡地问,似乎已经有了答案,“那么多人被扔进来,都没出去。我们出得去么?” 向湮没有回答,而是拍了拍泥沼,又抓着他的袖子拉了一把。阿平跟听不懂似的,深吸了口气,再次开口时声音里无喜无忧:“我刚才摸到了一根硬物。你觉得是什么?” “别废话了……有什么回去说、不行吗?”向湮继续往前。 大概也没期待向湮能回答,阿平便继续说:“那是跟骨头。和我的小臂差不多长,我觉得是以前被扔进来的孩子的骨头,你说呢?” 向湮干脆不回答了,径直往前爬。阿平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答案,便轻轻叹息一声。他的声音就像风声,轻轻吹进向湮耳朵里:“小湮,你走吧,就当我死这儿了。” 风声呼啸而过,将乌云一点点吹散。啪嗒啪嗒的水声飞快地靠近阿平,一缕月光落在两人身上,照亮了向湮通红的眼眶。他一把拽住阿平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骂道:“阿平,你再敢废话,我出去了就打你一顿!” 阿平怔忪许久,垂下头:“小湮,可是我们出不去了啊。” “你再敢这么说,我就杀了你!”向湮嘶吼,“我说过,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就把你拖也要拖出去!”说完他就真的拽着阿平的领子往前走,干瘦的胳膊就像芦苇似的,一折就能断了,却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将阿平拖得趔趄了好几步。 “小湮,你把我丢在这儿吧!”阿平抓着他的手,“我、我——” “你个屁的你!”向湮头都不会,声音逐渐染上哭腔,“你不是爱读书吗?你不是想走出这破地方,去读大学吗?不是想去学堂教书吗?连这么巴掌大的泥滩你都爬不出去,还做什么春夏秋冬大梦!” “小湮……”阿平低声唤了句。 “怎么?”向湮没好气地应道。 “是‘春秋大梦’。”阿平纠正道。 向湮顿时一哽,紧接着恼羞成怒:“闭嘴吧你!” 阿平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向湮都要揍他了才停下,用脏兮兮的手揉着向湮的脑袋:“嗯,我得出去,不放弃了。毕竟我不出去,就没人逼着你读书了。” “谁要读书……”向湮低头嘟囔着,却不再说话。 又是一阵风刮过,带来了芦苇摩擦时沙沙的声响。两人皆是一喜,对视了一眼后开始拼命向前爬行。大约过去十分钟后,一片银白的芦苇田便出现在两人眼前。爬上岸时,疲惫和饥饿才又重新席卷而来。一齐袭向两人的是难以言喻的狂喜,他们相视着。先是阿平忍不住哭了起来,然后向湮也跟着流了泪。 第二天一早,教官惊愕地见到两人出现在小木屋前。然而罚过了,他们也没了理由再将两人扔出去,只得让他们进屋。胡吃海喝一顿后,两人随即想起了阿琴。 他们来不及休息,便连滚带爬地去了阿琴那屋,就看到收拾好行李的阿琴正往外走。阿琴看到两人,先是愣了片刻,又露出一个难看的笑:“你们回来得这么早啊。” “你这是去哪儿?”阿平脸色黑得能滴水,“他们要把你送去哪里?” “我要去青楼了,他们说我再过两年岁数也就差不多能……能‘干活儿’了,借这个机会把我先送过去适应一下。”阿琴说,似乎是怕阿平他们追问,又补充道,“没事的,还不一定要做什么呢。只是把我送过去,做点儿端茶送水的活儿。说不定过几天我就回来了呢?不用担心我!” “你明知道不可能没事!他们不能这样,我带你去说理!”阿平怒极,伸手去抓阿琴,却被一巴掌挥开。 “不要!”阿琴猛地向后躲,双手聚拢在胸前剧烈颤抖着。她嘴唇发白,衣袖落到胳膊肘上露出狰狞的手印。她察觉到后立刻将衣服拉到手腕,侧过身去不看二人:“我没事的。” 阿平表情空白,就这么站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要杀了他们。” “阿平?”向湮抓住他的衣角。 “他们竟敢……我要杀了他们,无论是那些对你做出如此行径的教官,”阿平龇牙,怒意在喉咙里翻滚,宛如一只野兽那样低吼着,“还是那些杀死阿鹤姐的帝国人!” 阿琴就像受了惊的兔子那样蹦起来,抱住阿平的腰不让他离开。她大喊:“不行,你不能去!你去了就要死了啊,你赢不了的!” “这不是赢不赢得了的问题。”阿平握紧双拳,“阿鹤姐说了,不要屈服。我已经屈服过了,顺从过了……屈服的下场就是我已经几乎死过一次。接下来……即使输、即使是真的死了,我也不要再屈服了。” “鹤jiejie已经死了,你看到了,就算不屈服、去反抗又能怎么样呢?赢不了的!你看我、看我,我好好的!”阿琴绕到他面前,捧着他的脸颤抖道,“我好好的,你看啊!我没事,就算去青楼也没关系!我很讨喜的,只要我说话好听点,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见阿平仍然神色恐怖,她灵机一动:“对了!我还小,两年内他们不会让我去接客的,你就趁这个期间想办法把我弄出去好不好?我听说只要有钱,就能把青楼女人买回去。你和小湮都能赚钱了,就攒钱把我买回去好不好?”她又弯着腰问向湮,“对不对?” 向湮在她眼里看到了极度的慌张和祈求,下意识就点头:“嗯,我、我会加油的……” 似乎是被阿琴说动些许,阿平沉声道:“好……你等我,到时候我一定来接你。” 他们目送阿琴被两个教官接走,阿平面上波澜不惊地对向湮说:“小湮,沼泽里是我最后一次放弃了。”向湮看到他身侧握紧的拳头颤抖着,怒涨的青筋跳动,“无论是这里,还是帝国……都不会让我放弃了。” 向湮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因为大约半年后的一天,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来了山里。他西装革履,脖子上挂着一条白色的丝巾,行为谈吐温文尔雅。教官让孩子们排排站开,男人从中挑出了向湮。 然后向湮平生第一次见到了铁皮做的动物,叫“车”。也第一次坐了上去,被男人带回了家。在那座如同话本里地府一般的地方,他遇到了单月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