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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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长时间昏睡,又终日被锁在照不进光亮的暗室,阮雪棠对时间的流逝很模糊,只能靠重语冰来这里的次数推测,距离宋了知来此寻他已经过去十天左右。 尽管宋了知临走前豪言壮志说着要来救他,但阮雪棠当初也不过是随便编造几句先将人撵走,并不指望宋了知真能救出自己,毕竟以宋了知那老好人的个性,没被旁人骗去宰了都算好事。 他坐起身,轻轻抚着宋了知系在他足腕上的布带,仿佛还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热。 那些钰京的藏兵都是由何世奎召集的,何世奎既然叛变,那些兵卒十有八九也跟着叛逃了,也不知宋了知得知真相后会沮丧成什么样,上次看他额角又多了新伤,别冲动之下做出不要命的蠢事才好。 抚着布带的动作猛地滞住,阮雪棠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在担心宋了知?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一直被刻意忽略的情感在心底生根发芽,待阮雪棠终于肯正视一眼时,才发觉那种子已经悄无声息地长成参天大树,风一吹便要摇出许多落花,每一朵都不偏不倚砸在阮雪棠心上。 雪山木屋里,宋了知执着的问题原来早已有了答案。 暗室阴冷,阮雪棠脸颊却烫得厉害,他本就雪白,面上染了浅浅的红晕,好似三月初春绽开的粉桃,是略带青涩的明媚动人。 若是以往,重语冰看见阮雪棠这种神态,定然要色心大动,今日却只是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根本没细看阮雪棠的模样。 前阵子才发现裴厉出逃,谁承想刚刚又得知行军遇上麻烦,重语冰被气得又瘦了一些,彻底化身成一只大竹节虫,眼窝深陷,几乎快要包不住那两颗鼓起的眼珠,眼睛便如死鱼般高高凸着,丑得惊心动魄。 见人来了,阮雪棠低着头,认为若是再多看重语冰几眼,今天晚上便很有做噩梦的风险。藏在被中的手试着握了握拳,力气已恢复五六成,暗想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虽不指望宋了知救他,却也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重语冰为求安全日日下药,反倒把阮雪棠灌出了抗药性,虽不能恢复到与往常一样,但对付重语冰这样的竹节虫已是绰绰有余。 他之所以不敢贸然出手,是担心重语冰将镣铐的钥匙放在别处,自己杀了他也无济于事,但昨日他被重语冰逼着喝药的时候趁机看清那钥匙被一根红绳拴住,如今正晃晃悠悠地挂在重语冰脖子上。 “本来再过几日就能会合了,没想到会这样!居然碰上了起义军...粮草也被烧了,可恶!” 他不再像往日那般慢条斯理的阴阳怪气,而是一把抓住阮雪棠手腕,强迫阮雪棠听他抱怨:“我分明已经让所有士兵都伪装成普通逃难的农户,他们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这下不但伤亡难以预计,光是重整军队就需要好些时候,还有凑粮草......说!是不是你偷偷传出消息,否则我这般完美的计划怎会失败?!” 重语冰虽是这样说,但多有拿阮雪棠撒气的成分,他素来自傲,以为一切都天衣无缝,从没有想过这间暗室曾偷偷进过别人的可能。 被攥住的手腕隐隐作痛,但重语冰这样的靠近反倒合阮雪棠心意,方便他等会儿出手打晕这家伙——阮雪棠并不打算马上杀他,他将阮雪棠关了这么些天,又总借机揩油,以阮雪棠那个睚眦必报的脾气,自然不会让重语冰死得太轻松。 由着重语冰在那儿自怜自艾,阮雪棠眸光微动,正要动手,却听见暗门处传来一声巨响,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你放开他!” 重语冰本就弱不禁风,被那重重的破门声震得差点喘不上气,宋了知径直冲了过来,见那爪子还攥着阮雪棠不放,宋了知二话不说,直接揍向重语冰鼻梁。 宋了知这一拳用尽了全力,把重语冰揍得晕厥在地,鼻血从歪斜的鼻尖流出,脏了衣襟。 揍人者本人也没想到重语冰是这般的不禁打,不由想起第一次杀人的情景,一度疑心自己把人打死了,但看见阮雪棠手腕被握出的红痕后,宋了知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才不管重语冰是死是活,又狠狠踹了对方一脚。 “对不起,我来迟了。”宋了知心疼地揉了揉阮雪棠手腕,将人纳入怀中,“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处?” 阮雪棠挣扎着从宋了知怀里仰起头,并没有理会宋了知的关心,反是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你是怎么进来的?” 终于将心爱之人抱在怀中,宋了知爱怜地吻了吻阮雪棠额发:“说来话长,我找了南军的陆公子帮我们,详细情形等你我出去再说。别怕,有我在,不会出事的。” 阮雪棠并没有害怕,只是仍难以置信。他对宋了知知根知底,他连字都不大能认全,又老实又好骗,可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家伙,竟然每次都能出乎意料地跑出来,冒着危险一次次救了自己。 强大而莫名的情绪在心中激荡,还不等他细细辨明,宋了知便掀开被子,捧着阮雪棠脚腕检查是否磨伤。 被人锁在床上就已经够丢脸了,阮雪棠被宋了知看得浑身不自在,主动说道:“钥匙在重语冰脖子上挂着。” 闻言,他紧忙起身想去拿钥匙,结果重语冰却在此时悠悠转醒,视线模模糊糊,鼻子和后腰都是剧痛,眼见那大个子又向他走来,以为又要挨揍,吓得他连忙往后缩:“你、你别过来......” 阮雪棠经常吓到别人,但头一回见宋了知被人避如蛇蝎,颇感新奇,饶有兴味地看着,哪知重语冰往后退得太急,后脑勺磕上墙面,又晕了过去。 这样也好,省得宋了知等会真把他打死了,阮雪棠一听宋了知提到南军,坏心思又活络起来,他留着重语冰有大用处。 宋了知从重语冰脖间取下钥匙,替阮雪棠解开镣铐,又听阮雪棠的话将重语冰绑了起来。 阮雪棠身上药效未清,刚下地行走时仍有几分吃力,宋了知想去抱他,却被要强的阮雪棠推开,只得小心翼翼地跟在阮雪棠身边。 二人出了暗室,阮雪棠久违地看见天光,不适地眯起眼,虽不见厮杀,但听得远处一片兵戈声。他转身问道:“打了多久?” “有一阵子了。”宋了知答道,“重语冰的士兵比预料得要多,我们这边人数不占优势。” 似是怕阮雪棠担心,宋了知牵住了阮雪棠手掌,企图通过掌心给予他安全感:“阮公子,我会保护你的。” 阮雪棠没应声,反而低头看向宋了知被绷带包扎的右手指尖:“你那狗爪子又怎么了,上次砸墙的伤还没好?” 宋了知急忙摇头,支支吾吾道:“不是...是前天帮陆公子他们缝了些尸体,不小心被鱼线伤了手指。” 阮雪棠看宋了知显然有所隐瞒,但如今并不是追问的好时机,暂时饶了宋了知。 没过多久,一些侥幸苟活的羌翎士兵匆匆逃到暗室这边的院落,宋了知拿出薛令修送他的那把匕首,紧张地将阮雪棠护在身后。 阮雪棠想起宋了知上次杀完人后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叹了口气,让宋了知把匕首给他。 宋了知迟疑着:“可是,阮公子你还那么虚弱......” 他话未说完,“虚弱”的阮雪棠将刀夺过,虽然脚步虚浮,身形不似以往灵巧,但动作利落,轻松地将一个士兵割喉,刃上甚至没沾到一点鲜血。 宋了知闭嘴了,决定自己还是不给阮雪棠添麻烦比较好。 不过他不愿让阮公子一昧地保护自己,偶有士兵想从阮雪棠身后偷袭,宋了知几拳下去,虽未杀人,但也让许多士兵倒地不起。 那些重语冰的手下原本也只是强弩之末,阮雪棠与宋了知两人并肩作战,没过多久便解决了七七八八,待南军士兵追过来,彻底将他们一网打尽。 阮雪棠特意下令了留一些活口,将他们统一绑在院子中,又让宋了知把重语冰的嘴给堵了,防止重语冰狗急跳墙,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事。 就在此时,墙上突然窜出个缺胳膊的人影,大着嗓门道:“啊?你们都打完啦?” 宋了知仰起头,墙上除了那个从不走正门的凶石外,还能是谁? “你赶回来了?”宋了知惊讶道,没想到凶石会那么快回来。 见阮雪棠亦在场,凶石如见了猫的耗子,瞬间老实许多,乖乖同阮雪棠行了礼,很正经地答道:“是,我还把夷郡的兵卒也带过来了,正在外面候着呢。” 阮雪棠其实也记得自己在夷郡留有亲兵,但当时时间显然不够,所以并未告诉宋了知这件事,没想到宋了知居然自己让凶石把军队带了过来。 重语冰也在这时再度醒转过来,看到他好不容易凑齐的十五位满朝文武加上自己全被绑缚在地,脸色灰白,被堵住的嘴一直呜呜哇哇叫喊着。 阮雪棠对着他们这一行人沉思了一会儿,将凶石召进暗室中,显然有事商议。 宋了知被留在外头,又想起重语冰曾对阮雪棠说过的话,又学起阮雪棠的神情,冷着一张脸蹲在重语冰面前,语气中流露出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强烈独占欲:“不准你打他的主意!听好了,他是我的!” 重语冰眨着他那双凸起的死鱼眼珠,他的鼻梁被宋了知打断,鼻血流满下巴,惊恐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阮雪棠与凶石出了暗室,让宋了知借来的南军先行撤退,只留自己的亲兵在此处。 宋了知不知阮雪棠的打算,刚想发问,却听阮雪棠开口道:“宋了知,这匕首你还要么?” 这匕首乃是薛令修为了刺激他才送的,虽然上面缀了许多宝石,但宋了知对这把刀没什么兴趣,当即摇了摇头。 阮雪棠慢慢走到重语冰面前,两人对上视线,仔细品尝够对方的恐惧之后,阮雪棠蓦地笑了。 手腕一翻,刀锋凌空调转了方向,化成一道冷锐的流光,直直刺入重语冰下体。 即便被堵了嘴,重语冰惨厉的痛呼声依旧从喉间吼出,额上冷汗密布,脸因用力过度涨红成病态的猪肝色,裤裆处已经被血染透,被捆绑的他甚至连捂住伤处都无法做到,只能抛弃他那自封的贵族尊严,用力蜷着身子,企图缓解一丝丝疼痛。 纵然这刑罚算不上多新鲜,但在场之人皆为男子,多多少少能想象重语冰的痛意。宋了知原本十分厌恶重语冰,看到这一幕也侧过头不愿细看。 “别让他死了。”阮雪棠对凶石说道,“按我先前说的做。” 凶石点了点头,一把拎起已经痛到不省人事的重语冰,招呼士兵们把剩下的人一同押走。 待院子只剩他们两人了,宋了知才后知后觉地问道:“阮公子,你让人把他们带去哪里了?” 阮雪棠还没从杀戮的兴奋中回过神来,目光流转间透着几分邪气和暴戾:“问欠债的家伙们要点利息。” 宋了知没能明白阮雪棠的意思,以为阮雪棠至多是想将那些人拉出去杀了。毕竟他们将阮公子囚禁在先,也算是罪有应得。 他扶着阮雪棠上了马车,因目睹了重语冰被阉割的全过程,忽然想起阮雪棠也曾说过要把自己给阉了的话,所以动心忍性,坐得十分规矩,可惜这毅力没能坚持太久,未过一刻,宋了知便又大着胆子去牵阮雪棠的手,止不住的想与他亲近。 阮雪棠一早看穿宋了知那点小心思,却没有拆穿,只问道:“南军是怎么回事?” 宋了知见阮雪棠没有要阉他的意思,又磨磨蹭蹭的把阮雪棠抱进怀里,甚至偷偷亲了亲阮雪棠耳垂,这才心满意足的开始讲述他这些天的经历,讲他是如何救出裴厉,又去向薛令修求助却惨遭拒绝,最后遇上仇珂,绝处逢生。 仇珂言出必行,第二日便派马车来接宋了知。哪知他一上马车就被黑布蒙了眼睛,耳旁传来仇珂歉意的声音:“宋先生,抱歉,因为接下来要带你去我们军营驻扎的地方,所以为了安全起见,必须得蒙上你的眼睛。” 宋了知理解她的谨慎,告诉仇珂不必放在心上。 或许是怕宋了知无聊,一路上仇珂一直与宋了知说着话。他心里惦记着阮雪棠,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却突然听见仇珂说道:“再过几日,南军就要将主帅昭告天下了,虽然有很多百姓支持我们,但若他们知晓主帅是那位殿下,定然会更加激动。” “那位殿下?”宋了知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南军的主帅不是薛令修的兄长吗?” 仇珂轻笑出声:“自然不是,薛家和我一样,也是后来才加入南军的。反正过几日全天下都会知道,趁早告诉宋先生也无妨。宋先生是南方人,不知可否听过钰京曾有一位林世子?” 宋了知本能想摇头,但又感觉似曾相识,认真回忆了一番,这才想起他曾替阮雪棠给林世子寄了一封信,后来更是听薛令修提过林家。 宋了知组织了半天措辞,但依旧没组织出什么妥帖的话来:“是被皇帝抄家了的那个林世子吗?” 仇珂应道:“正是那位。皇帝有眼无珠,残害忠良,若非陆公子救了当时逃亡的林世子,恐怕也不会有今日如此浩大的南军了。” 宋了知还未直接见到那位陆公子,但已从仇珂口中听了许多关于他的事迹,若仇珂所言皆是真话,那么那位陆公子当真可以说是活菩萨转世。 下了马车,宋了知被侍卫搀着又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个房间,侍卫替他摘下了眼罩,宋了知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发现这个房间比他想象中要朴素许多。 一个身穿月白长衫的男子走了进来,宋了知见旁人纷纷向他行礼,便知晓眼前这位青年便是他们口中的陆公子,也跟着鞠了一躬。他昨夜一宿没睡,一直在想要如何说服陆公子帮他,早早打好了腹稿,谁知道宋了知还没开口,反是那人主动与他搭话道:“冒昧问一句,您是姓宋吗?” 见宋了知点了点头,他特意吩咐下人去取新茶来,有些惭愧地笑道:“不好意思,在下平日生活简朴,喝惯了陈茶。” 宋了知看此人与自己差不多年纪,又在南军地位极高,原以为会和阮公子一样带着些娇气,哪知对方是这样亲善的性格,果然与仇珂所说无差。 两人饮过茶,宋了知按捺不住,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次,最后才道出自己的请求:“我的确是想救阮公子,但这件事对南军来说也有益处,总不会叫你们吃亏的。” 宋了知攥着手心,紧张地观察着那人神情,而陆公子始终滴水不漏地维持着笑意,令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您且放心,薛令修那令无辜之人牺牲的计划便有不妥之处,我当时尚不知晓此事,否则绝不会允许计划实行,这原就是我们南军的错误,定然会帮你解决的。” 虽然阮雪棠和无辜这个词之间差距颇大,但有了陆公子的保证,宋了知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接连道了好几句谢谢。 “宋公子实在太客气了,”那人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对了,在下听闻您在钰京是一名缝头匠,对吗?” 宋了知料想是仇珂说了这事,点了点头,便见陆公子亲自为他倒了杯茶:“既然如此,便是我有求于宋公子了。” 此人乃是救出阮雪棠的关键,宋了知甚至没问对方要他做什么,直接说道:“只要陆公子愿意派军救出他,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见宋了知这样大的反应,连忙安抚道:“放心,并不是要您做什么杀人放火的坏事,只是钰京城久攻不下,我不忍百姓再受战火摧残,所以有一个破城的法子,可惜找不到手巧的人帮助。” 宋了知仔细听了陆公子的计划,原来是南军想要炸毁钰京城内几处重要的军事场所,但如今钰京城门搜查得极紧,每一样运进城的货物都需打开来仔细检查,用于炸毁的火药压根运不进去。 现如今只能找了一些尸首,希望宋了知将油纸包好的火药全部缝进人肚当中,且要看不出痕迹,避免城门守卫突然脱去尸首服饰仔细查看的风险。 宋了知以往只给缝过脑袋,针脚也就在脖子那一圈,只要掌握了技巧,便无什么难度,但肚子上脂肪偏厚,伤口也大,要让人看不出缝合的痕迹不仅需要高超技艺,还需要极度的耐心和注意力。 宋了知明白其中的艰难,但这样看起来更像是他与南军的条件交易,反倒令他觉得可信一些,为了阮公子,他毅然决然地答应了南军的请求。 起初,宋了知先找了与人类肤色相近的死猪作为缝合练习,昼夜不分的在义庄练了两天左右,这才让南军将尸首和火药送来。 即便如此,宋了知缝合第一具尸体时仍花了一个多时辰,分明是雪天,他却出了一身的热汗,送来的尸体又放了几天,难免生了臭味,因长时间高度集中注意力,眼睛异常干涩,看什么东西都是看不清晰。然而他却一句抱怨也没有,草草地吃了顿饭,继续将火药缝入尸首当中。 一连忙了五六天,宋了知手指被割了许多伤口,终于缝完最后一具尸体,而陆公子也如他所言,不仅派兵阻碍羌翎军队会合,还特地拨了一支精兵让宋了知直接去救人,不必等待凶石的援军。 话至此处,宋了知再度感叹道:“陆公子当真是个好人啊。” 在宋了知怀里的阮雪棠完全没听出那家伙人好在哪里,心里和明镜似的,只觉得那个姓陆的做作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