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恐惧
“小方、你、你先出去……”张斐几乎是花光了所有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 小方以为是他在旁边,干扰到了张斐,连忙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而小方离开顶楼之后,张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立马松开了狙击枪,在地上打起滚来。“啊啊啊——!”他死死掐住自己的手腕,想要遏制住那种不必要的颤抖,却仍无法停止下来。心反而跳得越来越快,大脑也一片空白。他咬着下唇想着还在舰桥上的方菲,她的性命还在危险之中,他要救她、救她……但是他却突然,拿不起枪了。 他把自己的手腕,狠狠地砸向水泥地面,想要通过剧痛,遏制住手中恐惧,却仍无法静止。过了这么多年,他已经很少犯这样的病了,在最初的几年,每次他一看到枪,内心都会涌起无可名状的恐惧,让他冷汗涔涔,不断颤抖,根本拿不起枪。这些年,慢慢淡忘了,他已经好了很多。而为什么在这个时候…… 他要救人、救人……“呼、呼……”张斐不断深呼吸着,想要让自己放松下来,他睁大眼睛,眼裂中已经浸入汗水,但巨大的心跳声,仍在耳膜畔回荡。耳麦里有着庄涵的声音,他在紧张地为张斐报告着位置、风速、角度的变化……不断叫着,老板、老板……而方菲惊慌的声音他也听得到。张斐知道一分一秒都不能丢,他要马上击毙挟持者,救下人质,而在这时,回荡在他脑中的,都是久远之前的黑色记忆…… 军校中,宿舍里,球场上……那些人群和笑脸……那些压迫的蔑笑……他的衣服被剥去,如同一只被剥掉外皮的青蛙……他在最后的考试中,射出那一枪……然后他晕倒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醒来之后,人们告诉他,那个荒谬至极的结论……他已经记不清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人的脸,但他仍清楚地记得那种恐惧和绝望……他的成绩被取消了,他无法毕业了,他离开了军校……在之后的三四年里,他一直拿不起枪,一看到枪,就回忆起以前的绝望……他后来又遇到了更多绝望的事,在生活的无尽考验中,他逐渐连恐惧的机会都失去了。他不得不面对这一切。但那种绝望一直深埋在他心里,仿佛一只巨大的人型乌鸦,在某些午夜梦回的时刻,穿着黑袍,面孔上有巨大的弯喙,黑袍底下露出爪子,一步步走向他,冷笑着,冷笑着,提醒他自身的卑弱,即使你辛辛苦苦取得了一切,最后仍会在一夜之间被夺去:“你不行、你不行……因为你是个beta,你无权……你没有资格……”这种仿佛箴言一样的话语,一直深存在他心底,在他要做某些重要的决定时,毫无征兆地跳出来,告诉他: “张斐,你不配。” “啊——!”张斐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嚎叫。 在舰桥上。 那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已经走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在他普通的人生里,他从未想过,在某个时刻,他可以获得比他前半生所有加起来都多的关注。以前,曾经是经理的一声呵斥,都能让他辗转反侧;现在,那么多的纠察员、那么多的新闻记者、那么多的围观群众,都在看着他,却丝毫不能触及他的情感了。 “崔炎……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声音哑了,后面那一句话,却对的是他挟持着的那个白衣姑娘说的。 这个姑娘一看就脑子不聪明,所以他很容易地,把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她给挟持了过来。她是无辜的,但又有谁是有罪的呢?他无法维持他们一家的生活下去了……与其大家互相看着死掉,不如在死前一博,或许能够获得一些关注和怜悯。用他一条普通的性命,去换取更多人好一点的生活…… “对不住了……姑娘……”中年男人说,他稍稍松开了方菲。方菲依然是不懂的,她大声尖叫着,满脸恐惧,因为脖子刚被松开,不断咳嗽。中年男人低头看了她一下,他不相信那些政府官员的保证,他知道,只有得到人群关注,他们的问题才能解决……而忽然就在这一刻,他的脑门上多了一个血洞,他的表情也凝滞在了这一刻,眼睛大睁着,有恐惧也有泪水……鲜血流出来之后,他的身体飞速往下坠去,方菲被他松开了,也一直跟着往下掉……还好被在周围等待着的纠察队飞艇给接住了…… 人群发出一声欢呼,欢呼绑架者的被击毙和人质的获救。即使明显的被一枪毙命,守候着的医务人员,也是尽责地上前,确认绑架者的确无生命体征了。而人质姑娘被救下来,查看她是否有受伤,心理上是否留下阴影…… 警铃声在嘀嘀嘀嘀地响着,热闹已经结束。抗议者留下的鲜血,还挂在几千米高的舰桥上,无人理会。他的尸体被运走了,纠察队记录着事件经过,疏散看热闹的人群。人群散开了去,又回忆起刚才神奇的那一枪,议论起来,是谁救下了那个姑娘?是谁如此精准,及时击毙了无法沟通的挟持者,而在没有伤及人质的情况下,解除了困局? 知道meimei被安全救下后,方慎才仿佛从地狱中回来。他爬上顶楼,见老板正盘腿坐在窗前,背影如一尊雕像一般。他感激涕零,拖着步子上前,抱着张斐的身体跪下:“谢谢老板……谢谢老板……谢谢您救了菲菲……” 张斐沉默不语,刚才那种翻江倒海的恐惧,又如水一般消失了。他的心脏平稳地跳动着,手臂血管清晰,力量平衡,丝毫没有颤抖的迹象。而刚才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又是的的确确存在的。来得毫无理由,去得也毫无征兆。他的心跳余音中带着一种后怕的延续,提醒他,即使这次侥幸过去了,以后在每一次需要他进行重要的狙击时,这种内心的不稳定仍会出现。 不要想那只粉色的大象。 心理学上说。但是你越那么想,就越会想起那只粉色的大象。 这完全足以毁掉一个职业狙击手的生涯。 张斐的右臂上系着一块破布,破布上洇出了血液。这是刚才情急之下,他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刀,剧痛出现,才盖过了内心那种不合理的恐惧。但以后每一次狙击,他都要这样对自己一次吗?那他的手臂上会布满刀痕,直到再无下刀之处。 “老、老板……你没事吧?”方慎也看到了张斐的伤口。 “没事。”张斐说。他扶着方慎站了起来。他看到地上的狙击枪,平静地支在地上。在窗外照进的光影中,映出影子。“我们回去吧。收拾东西,去看看菲菲,她应该吓坏了。” “嗯嗯老板!我帮你拿东西!”方慎说。 他们离开了那个房间。而在他们离开之后,又从阳台上的护栏外,跳进来一个人。那人正是师维。他手里拿着一个记录仪,完整地记录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真是太厉害了……”师维感叹道。他再次在狙击点,观察了那个角度、那个距离……在被狂风吹得摇晃的舰桥上,人质和挟持者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一直在移动。而狙击手,要计算每时每刻角度的变化、距离的变化、风速的变化……每一次预判失误,都会造成失败。因此这需要狙击手强大的计算能力和判断能力,在不少狙击情形中,这庞大的工作通常需要一个观察手来协助,二人互相配合来完成的。而在刚才的情形下,却是由狙击手单人进行。出色、精准、不多余、快速地完成了任务。 师维回看了刚才的录像。里面的狙击手,穿着一件长T恤和宽松短裤,脚上还踩着双凉拖,怎么看都是来街边收保护费兼吃烤腰子的小青年,却毫不费力地扛着把十几公斤重的狙击枪,黑色的枪身趁着他黑色的发色。他眼睛瞄向几千米外的目标,冷酷又仁慈,击毙了罪犯,救下了人质。 “我要立即上报给韩中校……这样的人才,应该拉到我们北斗才对……”师维说,但又想起,上次韩中校让他报告简洁,不要穿插多余的话。师维又转换了念头,还是等他把人质挟持事件,以及背后的原因经过,连同天刑最近的动荡局势,一同调查清楚后,总结成报告,再报给韩中校吧。免得韩中校说他找不到重点。当然,这段录像还是非常珍贵的。他要保存下来。他若不是跟着放了他鸽子的那个beta,一路跟上来,也不会亲眼目睹了这么精彩的一个狙击过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