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寄安
二十六 男人自称孟寄安,说是傅清文多年未见的同学、挚友。 那些信,傅知夏一封也没拆开,他也不知道父亲跟这人的细枝末节。 出于礼节,傅知夏请孟寄安进了家,魏柏一直跟在傅知夏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家里很空,除了常托人打扫以外,什么新鲜物什也没添置,整洁冷清,缺乏生活的温度。 孟寄安企图在家里看到傅清文的照片,但一张也没有。 “你爸爸有没有同你提过我?”孟寄安捂着茶杯,看傅知夏时目光总是很深重,他期待傅知夏点头肯定。 但傅知夏说没有。 “也是,”孟寄安叹了一口气,“清文那个人,眼里容不得一丁点沙子,不允许人行差踏错,不允许人回头,我做了错事,一辈子也求不得原谅。” “孟先生,或许我爸早就释怀了,也可能从来没有记恨过你。” “连记恨都没有了吗?”孟寄安酸涩地笑起来,眼尾的皱纹深深削进皮肤里。 “当年我们宿舍一共四个人,我跟清文认识得最早,关系也最好,报道那天,他提了两个大箱子,有一半是书,特别沉,我给他提上搂,他一直对我说谢谢,还不敢看我似的,不经逗,一逗就脸红。” “跟后来我在辩论赛上看到的他完全不一样,别人辩论起来像打仗,他永远不急不躁,说话分条缕析,语速快了也不会让人反感,往那一站就让人挪不开眼,那时候好多同学喜欢他。” “那你呢?”魏柏冷不丁开口问。 孟寄安与傅知夏俱是一愣。 “魏柏,”傅知夏瞥了他一眼,“别胡闹。” 孟寄安笑了笑,没回答,不声不响地把魏柏的问题绕了过去。 临走前他问傅知夏:“我可不可以见见你mama?照片也行。” 傅知夏皱起眉:“我是养子,我爸没成过家。” “没成家?”孟寄安面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没成家……”下楼时他还喃喃念着这句话。 傅知夏要送送他,他僵硬地摆摆手,拒绝了。 孟寄安是第一次来泙州,这里的居民楼多傍着水,冬天也不结冰,冷风一吹,一条河波光粼粼。 首都的冬天不这样,多少年了,那里的风依旧又干又冷,风很硬,裹着颗粒,刀子一样刮得人鼻腔渗血,有时候吹的皮肤都干裂。 他们上学时生活条件差,时常断电,热水也总不够用,傅清文会跑几栋楼提两暖瓶热水给他,回来时冻得直哆嗦,就钻进他暖好的被窝里打牙战。 同学总打趣说要把傅清文说给孟寄安做小老婆。 大家只是无心的玩笑,没人知道他们会在断电的晚上打着手电偷偷溜回图书馆,躲在昏暗的书架后面接吻。 他们第一次做是在校外的招待所,房钱二十块,管理不规范,过夜不要身份证,他让傅清文先进门,自己在外头等了俩小时才敢进去。 那个年代性是隐秘而羞耻的事,更不要说是两个男人的性。二十多岁了还是什么都不懂,摸摸蹭蹭就急躁得忍不住,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他还把傅清文弄得流眼泪,抱在怀里哄了很久才继续。 傅清文说自己没家人了,毕业要跟他一起留在首都那天,孟寄安开心得要跳起来,他们偎依在一起看了场午夜时分的便宜电影,他说要跟傅清文一辈子在一块儿。 做承诺时以为海枯石烂也能坚守的事,后来没人威逼利诱也食言了。 毕业一段时间后,很多同学忙着成家恋爱,他们两个好模好样的却被剩下了,流言蜚语也开始传,甚至影响到孟寄安的工作。 为了避嫌,傅清文回了趟老家,再回来时孟寄安订婚了。 喜宴选的地方离他们学校不远,女方的爸爸是个局长,因着局长的关系,宝贝女儿的订婚宴搞得十分隆重,宾朋满座,鞭炮噼里啪啦响过,碎屑染红半条街。 傅清文大概是全世界最后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他没发脾气,甚至没当面问原因,只是安安静静收拾了行李,临走时却撞上回来找他的孟寄安。 他们不是没有过矛盾,但每次吵过闹过都能再和好,从来没有这样不声不响过,孟寄安看见傅清文收拾好的行李才意识到自己跟他是真的完了。 那是个炎热夏天的午后,窗外绿树红墙,藏在叶子里的蝉没完没了地嘶叫,孟寄安却觉得冷,他僵着脸色,慌乱地摁住傅清文的箱子:“你说要留下来,跟我一起。” 傅清文抽出手,陌生地看着孟寄安,也被对方陌生地看着。 “清文!”孟寄安红着眼睛,语气激动,“我知道你气我,是我的错,可咱们不能跟公序良俗作对,你没尝过当异类是什么滋味,我清楚,我爸妈被人当牛鬼蛇神那些年,我亲眼看着我爸被人抽得满头血,他脑门儿上的疤一辈子都去不掉,那种见人抬不起头的滋味我比谁都清楚。” “我怕了,真的清文,我怕得要死,你别走好不好?你说好要陪我的。” “寄安,”傅清文看着他笑,像在哄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你想要我怎么样啊?真要纳我当小老婆?” 孟寄安哑然,他要外人看起来正常的家庭,还妄想两全其美要傅清文,活成了贪得无厌的小人。 傅清文接过行李,说:“我老家的邻居给我说了门亲,这次回去人我也见过了,姑娘挺不错的,我觉得挺合适。” “你喜欢吗?” “这你比我清楚……没什么事,以后别再联系了。” “清文!”孟寄安伸出手,捞了一把空。 傅清文提着箱子往前走,跟当年报道时没什么两样,只是那时迎面来,这时背道去。 傅清文往前走了两步,又放不下似的,停下来回头看着他笑,他还叫他寄安,告诉他:“我也不要你后悔,我要你活得好,仕途顺遂,妻贤子慧,往后长命百岁,不要挂念我。” 后来孟寄安再认错,再祈求,再也没有得来傅清文回头。 孟寄安以前总说傅清文绝情,今夜泡在泙州的夜风里才想通透些。 一段关系,如果努力过,争取过,拼尽全力做到没有一丝亏欠,最后结局不美满,该遗憾该抱歉的,从来不应该是不遗余力的那个人。 傅清文就是那个人,他往前走了,孟寄安却一辈子困在原地,躯壳一天一天老,心里印着的那张年少的脸却越发清晰。 他在傅知夏家里的最后一句话,其实想问傅清文的墓地在哪儿,可话到嘴边却羞愧到难以启齿。 好多年以前,他就不配见他了。 隔日,下了一场小雨,天又冷了几分。 傅知夏买了束花,带着魏柏去墓地看傅清文。墓园的柏树四季常青,细雨刷过,一派郁郁葱葱。 立在墓碑前,魏柏给傅知夏撑着伞,问:“这些信怎么办?” “我仔细想想,还是该给我爸,看不看他说了算。” 傅知夏把信烧成灰,起身推推魏柏:“去外头等我,我跟我爸唠嗑,不方便你听见。” “嗷……”魏柏把伞留给傅知夏,冒着雨跑进了陵园外头亭子。 傅知夏合上伞,淋着小雨,蹲在地上给傅清文剥橘子,仔仔细细把橘子瓣上的白丝揭干净。 “爸,你刚也看见了,这个就是魏柏。“ “我觉得这事儿横竖都是错,路也肯定走不通,早晚要进死胡同,你以前总跟我说,重要的事得跟着心走,可是,能走到最后吗?” “我习惯他喜欢我,好像……也喜欢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