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好处
韩雪梅身上或许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诸如偶尔迷信、偶尔耍小心眼,但在养育魏柏这件事,她从来没有给魏柏一种,你没有父亲就差别人很多的错误想法。 魏柏会因为某些需要父亲在场而不得的时刻而感到遗憾,失落,但却不会表现出一副因为单亲就格外需要人同情的矫情姿态。 所以对于方俊杰骂他“有娘生没爹教”这件事,魏柏耻于向老师打小报告,更不会回家跟韩雪梅哭诉而给她mama带来一些不必要的苦恼。 只是少年的龃龉有时候并没有具体的来由,单单一句“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就足以成为一个人讨厌攻击另一个人的理由。比如潘小武什么都不做也能因为体重而被人取笑排挤。 小长假结束前,魏柏破天荒地做起了作业。他抱着英语课查单词写作业,几乎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夜里韩雪梅都睡了,他还在自己屋里咬着笔杆子抓耳挠腮。 尽管过程痛苦,字迹丑陋,答案十有八九是错的,但到最后,他好歹是把每个空都像模像样地填上了字儿。 这种认真劲儿对于收作业钉子户魏柏来说,绝无仅有。 第一节上课时,傅知夏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黑裤子,他掂着英语课本大步流星地进班。 教室里的学生正叽里呱啦地闹得好像菜市场,在某个咋咋呼呼的同学指着来人惊呼一声“快看!”以后,全班都卡带了。 傅知夏往讲台底下一眼扫过,没作声,捏了根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了“傅知夏”三个大字,并且特意注上了拼音。 饶是全班都不认识这仨字儿,也都知道这个名字在学校门口热烈地挂了好些天。讲台下三十来个学生,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好像画面静止。 气氛莫名有些尴尬,傅知夏清了清嗓子,抬起小臂屈起手指,在黑板扣了两下。几声清脆的响声把学生飞走的魂给叫了回来。 傅知夏笑着说:“大家不用太紧张,老师教英语,但不吃人,没这么可怕吧?” “哗”的一声,班里又鸭子开会一样炸开了锅。 傅知夏叫停了过于激烈的讨论,三十几道目光又齐刷刷地打在自己身上,一个个仿佛探照灯一样明亮。 哪里会有人听课,全都在看傅知夏的脸,好像那套简简单单的衣服套在这个人身上,每一颗纽扣和针脚都不同凡响。 其实临近期末没有什么内容好讲,剩下这一个多月,朱育民也不过是为了让傅知夏提前熟悉一下学校的气氛和学生的上课情况。 班里的英语课代表是方俊杰,这是麻老师走之前的任命,傅知夏作为是后半路空降的老师,并不准备在学期临近结束的时候干涉班里的职务。 只是,当看见方俊杰礼貌恭敬地从第三排靠墙的角落那个座位站起来时,他的眉头倏然蹙了下。 下课时,他喊方俊杰收了暑假作业,要求每一个都要收到。他目的是为打探学生们的虚实,可大家一个个张惶着脸,听到收作业的那一刻,小脸绿得仿佛吃多了青菜。 潘小武却是吃多了冰棍儿,他坐在魏柏旁边捂了一上午的肚子,今天一下课就急赤白咧地往厕所跑。 傅知夏前脚才从教室离开,后头的学生便叽叽喳喳地鱼贯着跟出了教室。 魏柏坐在座位上没动,隔着窗户远远看着傅知夏,瘦瘦高高的他身边围了一群乌泱泱同学。 隔着青天白日的阳光,傅知夏站在中间,笑得眉目灿然,远远一望就知心情很好。 魏柏不满地嗤了一声,有什么好开心的,马蜂窝一样,竟然不嫌烦。 “你的作业呢?”这时,方俊杰趾高气扬地站到了魏柏身边,带着一种品学兼优的优越感,而这种优越感又因为自己身为受人欢迎的傅知夏的课代表而疯狂加成。 “是不是以为我没写?”魏柏大大方方地把作业从桌肚里抽出来,哗啦一声,将纸页从头翻到了尾,嚣张地亮在方俊杰的眼前,“啧,叫你失望了,我不单写了,而且写完了。” 方俊杰以一贯鼻孔看人的姿态觑了魏柏一眼,蛮横地抽过魏柏的作业,仰着头愤愤然走了。 “不就课代表么,神气个什么劲,”魏柏一个人在座位上碎碎念,“那是我干爹,我骄傲了吗?” 潘小武满头大汗地从厕所跑回来时,教室里只有魏柏一个人。他伸着存在感几乎为零的脖子,看向办公室的方向,而后戳戳魏柏:“哎?你怎么干坐着,不去看傅老师?” 魏柏风轻云淡地说道:“他是我干爹,我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看,有必要现在去扒办公室?” 潘小武费力吸着肚子才从魏柏身后的空隙里挤回座位:“你不是不想认他做干爹吗?” “我现在又想了。” 这时候,方俊杰送完作业回教室,进门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与魏柏的视线交汇,脸上带着莫名的让人直觉不怀好意的笑。 为此,魏柏右眼皮跳了一上午。上课时,他的思想在“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与“封建迷信要不得”之间来回辗转。 最后一个课间,无奈还是应了封建迷信的验。 “魏柏,跟我来一下。”傅知夏隔着窗栏把魏柏叫到了办公室,魏柏几乎是蹭着窜了出去。 “干……”魏柏才叫了一个字,余光瞥到一旁正在批改作业的徐少梅徐老师,又嬉笑着转了个话茬,挠挠头称呼,”傅老师。” “你为什么不交作业?” 傅知夏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抬头看着他。 魏柏旋即愣住了,他看见傅知夏的手边放着一摞作业,作业上摆着半张纸,纸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三十一个人,就缺了你一个,”傅知夏并无意责怪,他看着一瞬间懵掉的魏柏,语气平和地说,“没写也可以交啊,我又不会骂你?” “哈哈……傅老师还不知道吧,”一旁的徐少梅忽然笑了起来,把钢笔插进了快要见底的红墨水瓶里,“人家魏柏可从来不交作业,他每回作业都丢呢,是不是魏柏?” “你又丢了?”傅知夏问魏柏。 魏柏垂在两侧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骨节处因用力而泛出白色。他狠狠抿着嘴唇,咬着牙,死死地盯着傅知夏的瞳孔,一言未发。 片刻后,他提着拳头,转身便冲出了办公室。 “方俊杰!” 魏柏一脚踹开眼前的凳子,怒气逼人地将方俊杰的领子提在手里,他抵着方俊杰的脖子把人“嘭”一声摁到门板上,红着眼睛质问。 “我作业呢!” 一旁围观的人全部哑然,有人是害怕,有人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没人上去拉上一把。 “魏柏……你有话好好说,这里是学校,”方俊杰扯着自己的衣领,两颊憋得通红,“你就算对我不满意,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大家都看着呢……” 方俊杰给一旁的同学使了个眼色,对方很快会意,戳戳旁边的人,小声说:“快快,快去喊老师。” “我再问一遍,我作业呢!” 魏柏又吼了一句,抬脚在方俊杰小腿上踹了一脚。 方俊杰疼得倒吸一口,看向傅知夏身后,依然装作不知情地解释:“你不要冤枉人,大家都可以作证,我什么时候见过你的作业……” 在魏柏抡出的拳头要砸到方俊杰眼眶的前一秒,傅知夏已经劈开围观的学生,把魏柏拎到了一旁。 围观人员顷刻哄散,傅知夏一眼扫过两个人,冷着脸呵道:“你们两个,跟我进办公室!” 方俊杰无辜地看向傅知夏,双目含着泪花,叫人忍住心生怜惜:“老师,我真的没见过魏柏的作业,他从来就没有交过作业。” 一旁抱着教科书要去上课的徐少梅也禁不住心疼方俊杰,临走前提了一嘴:“傅老师,魏柏与小方一早就有矛盾,他欺负小方不是第一次了,是得好好批评一下。” 徐少梅一走,教室里便只剩下可怜兮兮的方俊杰,和咬牙切齿的魏柏,以及冷着脸的傅知夏。 “你真的没收他作业?”傅知夏看着方俊杰,方俊杰已经开始小声啜泣起来,两颊各挂了一行清泪,好比窦娥还要冤枉三分。 方俊杰哽咽着说:“我……收了……但是他没给我。” “放你妈的狗臭屁!你到底要不要脸?”魏柏一听这话就忍不住想上去踹他两脚,但被傅知夏拦住了。 “你给我闭嘴,”傅知夏看了一眼魏柏,转而对方俊杰说,“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方俊杰拉着鼻音“嗯”了一声,这才离开了办公室。 气氛沉静了好一会儿,傅知夏起身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 魏柏下嘴唇上摁着两颗门牙印儿,眼神仍倔强地盯着桌上那摞作业:“我写了。” “抬头,”傅知夏语气平静,“看着我。” 魏柏愤愤地抬头,倔强地盯住傅知夏的眼睛。 傅知夏问:“我就问你一遍,交了吗?” “交了。”魏柏依然盯着傅知夏的眼睛。 像在玩木头人不许动,两人对视了两秒,傅知夏点点头,说:“行了,我信你。” 同人打架闹矛盾魏柏从没掉过眼泪,这会儿听了傅知夏的话,倒好像把从小受过的委屈全攒在了一起。眼眶里涌着的泪,硬是被他咬着嘴皮子忍着才没冲出来。 傅知夏说信他。 莫名地,这股隐忍的劲忽地便松懈了,好大一颗泪珠子“啪嗒”一声砸到了地上,地面立刻洇出一个深色的小圈。 “哎……”傅知夏忽然开始慌乱起来,“你怎么还哭上了啊?” 魏柏狠狠抹了一把眼泪:“你为什么信我?” “我为什么不信你啊?” “可我证明不了我写了,而且方俊杰一向是老师嘴里的好学生……我是坏学生。” “那你告诉我,你觉得分辨好学生和坏学生的标准是什么?” 魏柏低着头:“成绩。” 傅知夏却严肃了起来:“我不知道也无法干涉其他老师怎么想,首先,我不是其他老师,我也不认为学生必须要用某个僵硬的数字来甄别出好坏,好与坏这两个字不能全面的定义任何一个人。如果以前你一直认为自己是老师眼里所谓的坏学生,那我建议你以后脱掉这个帽子,当然,你不交作业不写作业这些行为另当别论,不对就是不对,这不叫个性,也不值得表扬,这一点你认可吗?” 魏柏吸了吸鼻子,点点头:“认可……” “其次,我信你也很容易理解,”傅知夏又说,“你好像没必要突然撒谎说你写作业了吧,这对你又没什么好处?” 谁知魏柏忽然抬头,盯住傅知夏的眼睛,极为认真地说:“有的。” “啊?”傅知夏懵然。 “有好处,”魏柏又低下了头,嘟囔说,“我想留个好印象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