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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匪类

    关山岭上有一处闫大寨子,闫大寨子这名号听起来响当当,实则外强中干,没田没地,没砖没瓦,成排的黄泥房子裹上干草,看着是比山脚下的王槽坊还磕碜。

    至于这闫大寨子为何姓闫,左不过是因为姓闫的是关山岭上头一个当土匪当出个名堂的,如今闫大祖师爷早已呜呼,闫大寨子上的土匪换了一茬又一茬,眼瞅着这人是越换越勤,越换越少,险些到了自然灭绝的地步,终于,闫大寨子迎来了一批存活时间较为长久、发展规模较为庞大的居民。

    此时,闫大寨子的土匪头头正在享用她的午餐。

    妍伶坐在堂屋的门槛子上,旷日持久地嚼着一个杂合面窝头。

    窝头是后厨老妈子的手艺,由于人力短缺,老妈子除了做饭,还包揽缝缝补补纳鞋底子等事宜,颇忙,因此,老妈子做饭的手艺就理所应当地偏向于潦草,即注重功能性,裹腹即可。就比如妍伶手上的这个窝头,首先,它是相当的大,有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效;其次,它坚硬无比,属于扔给狗吃都嫌咯牙的那种。

    妍伶双手捧着窝头,由于她手小、脸也小,衬得这窝头就愈发地奇大无比。远远一看,仿佛是门槛上坐着个可怜见的小叫花子,叮叮当当捧个破海碗。只见妍伶嚼得是两眼发直,末了像一只大鹅一样抻长了脖子,等将那块实心的面团子噎进肚子里,她那苍白的脸蛋上已经隐隐犯了红。然后她接着噎下一口。

    “唉。”妍伶嚼着嚼着,叹了口气。高粱面磨得粗,喇到她那不成蛋的嗓子了。她放下窝头,端起一旁的搪瓷缸子,吞了两口烧刀子才好受些。

    妍伶用半斤烧刀子送服一个窝头,吃着喝着感觉日子挺美,然而美得惆怅,美得有限,因为眼瞧着这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妍伶是很愿意把这好日子天长地久地过下去,奈何天不遂人愿,近一年山底下不太平,起先是省城里闹乱,皇帝大总统一死,各路牛鬼蛇神免不得人仰马翻地打上一番,打到最后奉天城落到老裴家手里,余下的残兵败将只好灰溜溜地滚蛋,滚也不是个好滚,大兵们如蝗虫过境,横征暴敛,省城外头这些村庄被祸害个遍。关山岭凭借其鸟不拉屎之优势免遭荼毒,但山下的几个村庄可是被来来回回盘得像那晶莹透亮的猪大肠,是一点儿油水也不剩,于是村里有不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壮年alpha上山充了匪。

    充匪,妍伶作为这帮匪类的瓢把子,自然是喜闻乐见,然而多一张嘴,每顿饭就得至少多备一个杂合面窝头,一天三顿,一人就得多备三个,这是不小的一笔开销,妍伶靠偶尔打劫过路商队换来的那点儿粮食远远不够,于是她改变策略,将目标对准了山脚下那些地主富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采用怀柔政策——主动完粮的,奖励竖日晨日一轮;拒不合作的,奖励人形天灯一座。果不其然,成效颇丰。可是好日子没过两天,山脚下又来了大兵,这次大兵不是来搜刮民脂民膏的,反而将矛头对准了他们闫大寨子!

    妍伶放下搪瓷缸子,一只手托腮,拾了根柴火棍闷头在泥巴地上淅淅簌簌不知画着什么。

    此妍伶,即为鸦六。除了闫大寨子上的人,恐怕谁也想不到令方圆二十里的福贾豪绅闻风丧胆的土匪头子鸦六,竟然是个身量娇小的女Omega!笼统地看,她是个学生头齐刘海的矮萝莉。此萝莉苍白如同水晶的肤色,简直让人怀疑将其置于日光之下,顷刻间就要化作一缕青烟呜呼哀哉了。由于苍白得过分,所以一眼望去,唯见一双黑亮湿润的瞳仁,和蔷薇色的颇具rou感的唇瓣,很像是某种家养的宠物,猫儿狗儿之类的,可以依偎在主人的臂弯里,翻着肚皮躺在壁炉前,偏偏不该出现在野山沟子里。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未到人先语:“妍伶,听哨兵说南山底下动静不小,看样子他们是打算强攻上来了!”

    来人是个男性alpha,生得肩宽腿长,眉宇出众,是个很英气的青年,换身摩登衣裳,满可以拉到电影厂去做明星,只是这青年此刻步履匆匆眉头紧皱,缺了摩登先生的那份从容。

    妍伶放下手中的柴火棍,一双黑沉如水的眼睛瞥了那青年一眼,然后又转回到面前的泥巴地上——地上横七竖八的几条线,勉强可以认出是一幅粗糙的地图。

    “默村,他们这回来了多少人?”少女的声音呕哑嘲哳,如同年久失修的破败风箱,竟然到了不堪入耳的地步。

    默村,也就是傅默村,同妍伶并排蹲坐在门槛上,出乎意料的,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估摸着至少得有一个巴掌。”

    整个闫大寨子,就算加上做饭挑粪的杂役、供人消遣的妓o,统共不过三百余人,若是正面交锋,简直是以卵击石。

    “岭南有一处岩洞,你可知?”妍伶用木棍指向地图上的一处。

    傅默村点头,“知道,前年天灾,寨子都被山洪裹走了,咱们还是躲到那岩洞里才捡回来一条命呢。”

    “默村,你从底下挑出来50人作为精锐,分成两队,一队跟着你打伏击,记住,敌人死伤不计,一定要越乱越好;另一队跟着我,擒贼先擒王,我去把他们头儿抓来。”齐刘海有些长了,戳眼睛,妍伶伸出小手往一侧拨了拨,这下眼前无遮无挡直面了阳光,她又像是那见不得光的鬼怪一般,连忙把头偏向一侧。

    傅默村不动神色地移动到妍伶面前,宽厚的肩背正好为她投下一片阴凉。

    “你的意思是要奇袭?然后呢?”男人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把他杀了?”

    “不,到时候其余人留下来正面打遭遇战,我们两队撤退到岭南的岩洞汇合,杀了他对我们没有好处,”妍伶直勾勾地盯着眼前地男人,“我只想要活。”

    “还有,作战计划、岩洞的位置,除了我们这五十几个人,不要再传出去。”

    “那其他人呢?”傅默村急促地问。

    妍伶没有答话,只是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唷,妍伶小姐,”西边灶房里钻出来一个老妈子,颤巍巍地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蛋糕子,笑道:“屋后头拾来的一窝野鸡蛋,我用开水冲了蛋糕子,还撒了点白糖,好东西噢,妍伶小姐尝尝。”

    这老妈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于是就有点拿妍伶当半个女儿伺候的意思,整个闫大寨子除了傅默村,也就这老妈子不肯叫妍伶“大当家的”。

    妍伶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朝那老妈子微微勾起嘴角,阴恻恻地一笑,“张妈,你自己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哦唷,妍伶小姐,这怎么好意思哦……”

    傅默村望向妍伶的眼睛,黑黝黝湿漉漉的,动物幼崽一般,然而那瞳孔里老妇人的倒影,分明已经泛着森森的鬼气。

    他不再追问,因为答案昭然若揭——他口中的 “其他人”,在妍伶眼中,从此时此刻就已经死了。

    傅默村伸出拇指,轻柔地蹭了蹭妍伶的脸颊,温声道:“有面渣子,小花脸猫。”

    他人长得高大,手也大,加之成日里耍枪拿棒的,还糙,招呼在妍伶苍白稚嫩的脸颊上,唯恐蹭破了它。

    妍伶起初是面无表情地随着他蹭,又似乎是觉得痒,于是一巴掌打飞了男人的手,自己撩起细长的胳膊往嘴上横着一抹,果然抹下来许多面渣子,于是她像小动物一样,伸出舌尖细细将胳膊上的渣子舔干净,然后转身抱起倚在门前的卡宾枪,朝傅默村歪了歪头,“走了。”

    自顾自走了五六步,妍伶冷不丁回头,仰起尖尖的小下巴,微微一点,“默村,注意安全。”

    傅默村在烈日炎炎之下,觉得自己的一颗腔子愈升愈高,愈胀愈大,最后令他窒息,令他痉挛。

    他好像在太阳底下死了一回。

    但是没关系,傅默村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死一万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