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 离开客栈,郭浩昌先是去了卷柏馆一趟。 先前程攸宁买得潇洒,医馆卖得也开心。如今郭浩昌上门,医馆的伙计得知他的来意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下来,自然开心不起来了。 伙计下意识想要拒绝男人。 可是瞅了瞅对方高大魁梧的身形,又小心地打量了眼那快跟自己腿一样粗的强健有力的胳膊,最后飞快瞟过男人神色冷峻的脸上那些个狰狞的疮痂。 心胆颤了颤,他识趣地闭上嘴。 “舍不得银子之前就别买啊……”小声嘟囔了句,耷拉着眼帘检查了下郭浩昌退回来的药材,将等额的银子找出来递给了男人,伙计没精打采地说,“给,一共十三两七钱。” 郭浩昌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银子倒了声谢,收起银子转身就要离开医馆。 见他转身终于要走了,伙计这才敢抬起脸冲着那道挺拔的身影满是鄙夷地轻轻“呸”了声。 谁知下一刻男人突然转身径直又朝他走了回来,伙计吓了一跳,以为对方是要找自己算账,“干,干嘛?” “麻烦替我拿瓶舒筋化瘀的药酒。”郭浩昌说,“要效果最好的。” “……哦。”伙计从即将被算账的惊慌中回过神,刚好听清男人最后那句话。他隐约觉得有些耳熟,似乎早些时候那个买了一堆补药的年轻公子也是这么说的。 “药酒不能随便退了啊。”伙计撇了撇嘴小声说。 “嗯。”郭浩昌面色沉静颔首应下,似乎并没有听出对方话里的嫌弃。 伙计飞快看了他一眼,收回了视线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找出郭浩昌要的药酒递给了他。 比起先前退回来的昂贵补药,这舒筋化瘀的跌打药酒哪怕是最好的也不过几钱银子。 将装着药酒的瓷瓶收好,又与脸色稍霁的伙计倒了声谢,郭浩昌这才离开医馆,循着先前小二给的地址朝白桐巷的方向走去。 穿过卷柏馆所在的北街,路过一处巷口时,风里忽然多出了股香甜的味道。有几个矮小的身影一蹦一跳地跑出巷子,被围在中间的小孩心满意足地抱着手里的吃食,脆生生地正和身边的同伴商量着怎么平分。 郭浩昌将视线从小孩手中油纸包上收回,略微思索一下,转身走进了巷子里。 片刻后,男人提着几包点心走了出来,身后缀着几个欢天喜地的小孩,每人手里都捧着块糕点。 “行了,别跟着我了。”郭浩昌无奈地朝领头的小孩说道,“赶紧回家去。” 小孩咬了口酥饼,鼓着腮帮子点点头,“我家就住杏花巷里,叔叔你再想买糕点记得来找我啊。” 郭浩昌笑了笑冲小孩挥了挥手,“知道了,回去吧。” 白桐巷与杏花巷有些距离,前者更加靠近渠城东边,与城里那些高门大户的府邸只隔了条不甚宽阔但胜在清澈的恩留河。 停在巷口,郭浩昌望着远处横卧在河上的模样古朴的拱桥,许久没有收回视线。 黑眸中不由自主地划过一丝恍惚,隐约间,郭浩昌仿佛看见拱桥上人影窜动,跟着就是一阵刺耳的落水声。 有道修长瘦削的身影在他眼前坠落,沉没。 然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郭浩昌!辛泽落水了!你快去看看吧! ……他,他是自己掉下去的。 ……别问了,听我一句劝……赶紧把人带回去说不定还有救。 僵硬的身体突然被人撞了一下,郭浩昌猛地回过神。 书生打扮的青年捂着肩膀看了他一眼,弯腰去捡掉落的几副画轴。飞快地将画轴捡起抱在怀里,青年往旁挪了两步,没好气道:“有病啊,没事堵在巷口作甚。” 说完,便快步离开了。 郭浩昌望着对方仓促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神色渐渐重新变得清明。 深吸了一口气,将纷杂的思绪压下,郭浩昌走进了白桐巷。 那处要出租的院子坐落在巷子居中的位置,青瓦粉墙,虽只是个一进的院子但内里布置得却十分雅致。 收租的是住在隔壁的妇人,夫姓秦,据说是屋主的婶婶。 妇人初见郭浩昌时被男人脸上狰狞的疮痂吓了一跳,险些直接闭门谢客。郭浩昌缓声同对方交谈了好一会儿,对方才略微缓和了些神色叫来原本在屋子里午睡的小儿子,让睡眼惺忪的少年领着郭浩昌去隔壁院子看房。 少年皮肤白净,一张圆脸十分讨喜。他应该是个脾气好的,被扰了午觉也没什么恼意,只是与郭浩昌介绍屋子的情况时困意未消,不时地就会揉揉眼打个哈欠,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郭浩昌见对方明明困得要命却仍强打精神认真地替自己解答的模样,眸光微暖,他想起先前程攸宁憋着嘴念叨的话,随口便问道:“听说附近有所私学?” “有啊,泉春书院嘛。”少年抹了把眼角因哈欠而挤出的眼泪,他看了眼郭浩昌顺嘴问了句,“怎么?叔叔你想把你孩子送去吗?” 孩子。 郭浩昌被少年的无心之言噎了一下,脑海里不知为何忽地闪过小少爷那张撒泼打滚的哭脸,一时竟没能立刻反驳。 圆脸少年此时似乎没那么困了,见他没有回答便又自顾自地继续道:“很有眼光嘛,我们书院虽然没有什么‘七十二书院’的头衔,但是在渠城还是算小有名气的。就是院长脾气有些古怪,可能是年纪大了,不过大家多担待担待就好了……” 少年越说越精神,见他一副一开始就停不下来的模样,郭浩昌哭笑不得地打断了对方,连忙将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少年听见郭浩昌只租三个月,神色有些为难,“这我做不了主,我得去问问我娘。”说完就转身跑出了院子。 过了一会儿,少年没有回来,出现在郭浩昌视线里的是刚刚见过的丰腴妇人。妇人走到距离郭浩昌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开门见山道:“棠棠说你是想短租?”见男人颔首应下,妇人轻轻蹙眉,“倒也不是不行,但你如果是短租,那价钱就得涨一涨了。这院子赁居一年二两六钱,我见你也不是多阔绰的模样,这样吧,算你一月二百七十文,三个月......就给九钱银子吧。” 郭浩昌听完妇人的话没着急开口,只是指了指院角枯萎的花圃和屋子,“价钱没问题,不过得麻烦秦夫人替我找个粗使婆子将这屋子里外打扫一番。那处花圃我见似是闲置了许久,若是秦夫人不介意也请一道处理了。” 妇人倒也爽快,“行,我明儿就找人打扫。”说着,她扭头朝隔壁喊了声,“棠棠写份租约拿过来!” 少年清脆的回答隔了道院墙传了过来,郭浩昌走过去将银子递给妇人。对方接过银子验了下,随即说道:“平日里打水直接出门左拐走到底有口井;水井右边那户人家是刘木匠,他手艺不错又老实本分,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置办的直接找他就行;刘木匠隔壁住着李婆婆,说是书香门第出身,所以对于你这样打扮的汉子一向不喜。你若是见着她也别计较她嘴里的那些话,省得自己糟心......” 妇人口齿灵活,说话利落,一番话将巷子的情况交待得清清楚楚,末了看了眼神色平静的男人,略微犹豫后才又说了句:“......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地方,就在院墙旁喊一声,能帮的地方我会让棠棠他们几个过来帮忙。” “多谢秦夫人。” 与妇人签好了租约,郭浩昌收好对方给的钥匙便离开了院子。 走出白桐巷时他没再去看那座拱桥,径直转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与他离开时相比,此时客栈大堂变得冷清了许多。小二趴在桌沿百无聊赖地看着几名熟客打叶子牌,眼角余光瞥到郭浩昌跨过门槛的身影,忙站起身招呼了声。 郭浩昌递给对方几文铜钱,“等会儿还是要麻烦你将饭菜送上来了。” 小二眉开眼笑地接过铜钱,“客官你太客气了,都是我应该做的。” 又随口和小二聊了几句,得知程攸宁一直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屋子里后,郭浩昌提着手里的几包点心缓缓走上了楼。 “你回来啦!” 门扉刚刚推开,郭浩昌便听到小少爷欢喜雀跃的声音。望着那张眉眼弯弯的笑脸,他也不自觉勾了勾嘴角,“嗯。”视线落到对方手中翻开的书册上,“哪来的话本?” “待在屋子里太无聊了,就让小二替我找了些上来。”程攸宁指了指堆放在枕头边的几本书册,笑得有些狭促,“挺有趣的,你要不要看看?” 郭浩昌扫了眼那封皮香艳的话本没接话,他走到圆桌旁将手里的油纸包放好,朝小少爷招了招手,“过来。” “怎么?”程攸宁放下话本单脚蹦跳到郭浩昌身边,抱着他的胳膊将脑袋往前凑了凑,“你给我买了刘家铺子的点心啊?!” 他开心地嚷嚷起来,只是还没等郭浩昌说什么,小少爷就又皱起了眉。他有些懊恼地摸了摸肚子,“早知道就不吃那么多了。” “嗯?”郭浩昌垂眸疑惑地看着他。 程攸宁指了指床榻旁放着的凳子,郭浩昌顺着看过去,才发现凳子上放着一方木盒。看着木盒边缘洒落的星星点点的糕点屑,他恍然道:“吃撑了?” 小少爷悻悻然地点点头,“看着话本一不留神就吃得有些多了。” 郭浩昌见他望着桌上自己买来的那几包糕点一副失落的模样,缓声开口道:“糕点而已,晚些时候再吃也是一样。” 程攸宁“嗯”了声,拿脑袋蹭了蹭他,仍有些怏怏不乐。 郭浩昌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回床上坐着,我从卷柏馆拿了瓶药酒,我再给你揉一揉。” 听见郭浩昌要给自己上药揉脚,程攸宁顿时又来了精神,“好呀好呀。” 将几乎挂在自己身上的青年放回床上,郭浩昌取出瓷瓶,倒了些药酒到手上,正准备将瓷瓶放到一旁的圆凳上用双手温一下药酒,目光却扫到了敞开的木盒里那几块所剩无几的糕点。 瞳孔猛地一缩。 郭浩昌顾不得掌心里的药酒,飞快拿过木盒,扭头朝着程攸宁急声问道:“你有没有吃这里面的花生酥?”说着,他根本不等面前的人反应过来,又将木盒丢到一旁,反手抓住了程攸宁的胳膊。 用力掀开对方衣袖,郭浩昌看着眼前白嫩纤细的手臂,神色是从未有过的焦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啊?”程攸宁呆呆地看着男人,一脸茫然,“不舒服......?没有啊。”他仍然有些没反应过来,但是看着郭浩昌这副焦急的模样,小少爷下意识地就想让对方宽心,“没事的啊,你不要着急。我就只是吃多了,肚子有点涨而已。” 他伸手拍了拍男人僵硬的肩膀,想起了刚才听到的问话,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连忙说道:“我没有吃花生酥,你放心,我没有吃。” 没有吃。 郭浩昌神色倏然一松,眼中的慌乱渐渐平息,只是握着青年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程攸宁其实被捏得有些痛,但他难得没喊疼,仍是轻轻地拍打着男人的肩膀。 沉默了片刻,郭浩昌终于彻底收敛住了情绪。他也总算想起了自己还攥着小少爷的手,连忙松开力道,皙白的手腕上果不其然已经被他捏住了几道深红的印子。 “怎么不提醒我。”他有些嗔怪地看了青年一眼,“嫌药酒没地方用?” 程攸宁嘿嘿笑了笑,“不疼,没事的。”似是察觉到男人情绪稳定了下来,他才有些好奇地问道,“刚刚你这么着急干嘛?这盒子里的花生酥怎么了吗?” 闻言,郭浩昌的神色又凝重了起来,他看着面前一脸懵懂的小少爷,沉声道:“阿泽自小对花生过敏。” 程攸宁想起刚才男人慌张失措的模样,皱了皱眉,“过敏?很严重?” “很严重。”郭浩昌的视线落到盒子里那几块犹有香气的花生酥上,眸光深暗,“曾经有一次阿泽误食了掺有花生的糕点,浑身立刻就长满了疹子。他当时呼吸变得困难,差点晕厥过去......” “这么可怕?”程攸宁瞟了眼盒子里的酥点,顿时有些后怕。 郭浩昌点了点头,将木盒重新放回凳子上盖好,认真叮嘱道:“以后你千万注意,要是再让小二替你去买吃食,一定要让他别买掺有花生的东西。” 程攸宁乖巧地应了声,旋即似是想起什么,眨了眨眼轻声道:“这盒糕点不是我让小二去买的呀。”他见郭浩昌看过来,连忙替自己解释道,“我都把银子交给你管家啦,身上剩下的钱也都让小二帮我买话本了,哪来的银子买糕点。” “这盒点心,是早上那辆差点撞伤我的马车的主人送来的赔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