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攻心
次日,两人一大早便出了城。 因期恪昨夜里并未怎么折腾,是以青娘此刻颇为精神,还掀开车上的青绸锦帘看外头风光,虽有些凉寒,倒也兴致勃勃。 期恪由着她看了片刻,将狐裘大氅上的风帽替她兜上,“冷不冷?”摸了白雪似的脸颊,微微摩挲着。 “不冷的,”青娘摇摇头,到底放下了帘子,依在期恪怀中,“将军,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白云观。” 期恪欲言又止,生怕她伤心,又知一定会让她伤心,可眼瞧着便快到了,怎么都要说出来的,便紧了紧手臂,将人满拢了在怀里,“我在白云观后山为岳父岳母立了衣冠冢,我们今日来此拜过,做一场法事,这就算是回门了。” 他刻意说得轻松,可怀里的人儿还是极快地安静下去,片刻,期恪胸前的衣襟便湿了。青娘轻轻啜泣出来,依在他怀中,泪如雨下。 很久以来,她都不愿回想从前。那些旧日时光,除了让自己难过伤心外,对现状毫无助益。而沉浸于痛苦悲伤中不可自拔,只会令未来更加糟糕。 父亲,母亲,青娘拒绝承认那封邸报上的事实,仿佛只要不承认,便没有那场大火,父亲与母亲也并没有死,他们会在遥远的故里,等待自己回家。 幼兽没有长好的伤口是不会示之于人的,青娘独自舔舐那尚淌着鲜血的旧伤,并不情愿除自己以外的旁人参与这份痛苦。 所幸的是,一直以来,也并无什么人来参观她的心情。 大郎他太憨直了,也就是俗话说的心大。女孩子细腻敏感的小心脏他是不懂的,无论怎样说他也不懂,即使他有足够的能力令那颗心颤动,他也不懂你为什么在颤动。 枕流施与的一切好,都集中于物质之上,从而使得两人之间的一切交流也都是肤浅而表面的。当他的心神全部注重于如何令你满足他变态的欲望而不顾其他时,对着这样一个人,青娘不屑于交心。 相较而言,枕鸿自然要好一些,他直觉敏锐,判断精准,很快便抓住了七寸。遗憾的是,他以此为筹码来交易,抑或是激发青娘的求生欲,并且,他实在太过沉默。 而皇帝,青娘每每想起,心尖儿便会轻微地发酸。他强大且温柔,坚定而果决,一纸朱批便给予了父亲死后清名,寥寥几语便纾解开她所有心结。 因着那至高无上的地位,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天然地拥有着无与伦比的说服力,十数年礼教加诸于身的一切束缚,都可以被他轻而易举地打破。 这种全新的、区别于从前的、精神上的自由,以及他施与的全部信任,轻易便俘虏了青娘的一颗心。 但是,也因着那至高无上的地位,令他此生都不会、也不可能像身边这个人一般,伴她匍匐跪地,叩拜父母。 即便,只是跪一座陵墓。 青娘知道自己不公平,可对一个满心伤痕的姑娘要求公平,本身就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过去所有的期盼、喜欢,甚或那不该萌生发芽的爱,都在这片冰雪覆盖的山坡上,在这寒气逼人的冬日里退了一射之地。 安稳,踏实,尊重,当你给与了一个姑娘这些东西,得到她宝贵的心,不过是时间问题。 ...... 大雄宝殿后殿,期恪褪了大氅,里头是一袭白色素面细葛布直裰。青娘因来时不知情,穿了件白地淡蓝印花的偏襟长袄,底下配白色百褶裙,虽非素衣,倒也不算失礼。 二人依礼叩拜过,香烛之中,共七七四十九名道士,由宁济大师为首座,引领诵,拜三昧水忏。 因是冬日,不可冲了腊月,期恪定三七二十一天的道场,金银纸锭、纸钱各三千,供三牲祭品,馔筵十桌。 待一场法事完毕,已是午后,期恪与青娘在观中用过素斋,便启程回去。 青娘经了此事,身心俱疲,歪在期恪怀中昏昏欲睡,偶尔梦中惊醒,还小小声唤了两句“娘”,叫期恪拍了背轻轻哄慰着睡去。 这般行了一时,马车慢慢停将下来,青娘本便睡得不大安稳,不由醒了过来。 期恪取了车中温在热炭上的茶壶,倒了杯热茶哄她喝了,看着她眼睛,低声道:“此处是大兴郑庄,你可要见他一见?” 白玉似的手一颤,漏了几滴茶水出来,期恪动作温柔地擦拭了,接过茶杯放过一边,继续望着她。 青娘尚存的睡意已被这句话瞬间打跑,她真是做梦都想不到,他竟会带她来这里?! 抬头看他的眼睛,炯炯虎目中,怜惜、同情、爱怜、酸涩、包容......种种复杂之色汇聚一处,唯独没有她所恐惧的......试探。 青娘一窒,苍天啊,你究竟补给了我一个怎样的人! 皎若明珠的泪纷然落下,汇聚成小溪,期恪心疼极了,眼看她哭得浑身都颤了,山一样俯下去吃尽她的泪水。 泪珠儿涩涩,仿佛渗进心底,全是苦味。 ...... “大郎,快进来吧!”一把十分苍老的声音唤道:“大冷的天,再冻着了!” “哎,就来!” 修葺一新的阔大院子里,一个裹着粗布短袄的汉子收拾了柴垛,将砍柴的斧子摆在墙角,转身进了正房。 “赵家的院子年初修葺过,郑兄弟原本的房子也收了回来。陛下当时赏了三百亩良田,占了郑庄大半,并京中的五间铺子,南山上两处别院。因怕有人眼热出乱子,我遣了三人帮忙打理,分管了田地、铺子和宅院,只算做郑兄弟家的管事。” 青娘透过车窗缝隙望着院子洞开的大门,只微微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大郎哥,我给你新裁了件衣裳!”东厢房露出一张圆圆可爱的脸,笑眯眯的一团喜气,“哎哟......瞧你这汗冒的,我这就打了水来!” 青娘眼睑一跳,象牙白的齿轻噬在粉唇上,烙下深深的痕迹。一旁期恪略解释道:“回报称是赵家奶奶娘家的侄孙女,名唤赵绣云,六月里投亲至此......如今只以兄妹相称。” 兄妹相称......十根嫩葱儿似的手指拧在一起,青金碧玉宫绦在指间绞作一团。青娘知道自己是这世上最没资格,也最没理由吃醋的人,可心里头酸酸涩涩,不晓得是个什么滋味,只觉难受极了。 酸酸涩涩、难受极了的人不止她一个。期恪望着她绞得紧紧的手,白皙、纤细、修长,指尖处泛着淡淡的红......美好得像一尊羊脂玉雕琢的艺术品。 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胸并不如想象中宽广,此刻,他真的是妒到了极处。 “东家,劳您出来看看这个!” 西边过来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盯了马车片刻,突反应过来,取过背上竹篓里的物什,借故将大郎叫了出来。 寒风飒飒,仿佛吹进了心里,青娘屏息,揪紧胸口的衣襟,微微后仰着身子,好像这样,就能离他远一点儿似的。 近乡情怯。 期恪攥了拳,控制着自己,勉力维持表面的平和,“你要下车去见见他吗?” 青娘打一个哆嗦,将自己往车里阴影更深处藏去,“不,不......我不去......”只眼睛还死死盯着那个大熊般的身影。 期恪将她大氅领口紧了紧,又褪了自己的,裹在她身上,微顿片刻,道:“那你在此稍等我片刻。” 寒风中,两个男人相对而立。 大郎率先开口,强笑道:“恭喜,前日我进城去看了,你待她很好......比我好。” “多谢,”期恪抱拳道谢,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道:“今冬风雪大,若来年田里收成不好,尽可遣人告知于我。” “嘿,陶兴是个好把式,领着人把田料理得很好,”大郎摸着后脑勺笑,“现在的日子比从前好过多了,不用老是麻烦你。” 期恪点点头,迟疑着不愿说,可又觉着不说显得太过卑劣,终是低声说了出来,“她......就在车上,你要见见吗?” 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像是把天际刮开了一个窟窿,洁白的雪花儿纷纷扬扬,搓绵扯絮般洒落人间。 雪中的人很快落了一身的白,却只静静立着,一动不动。大郎怔住了,死死盯了那黑漆平头不十分显眼的马车,炯炯眸中燃着烈火,那目光有如实质,几乎盯穿了车厢。 期恪看着,想象此刻车中那人儿也是和他一般的模样,一时手足冰凉,不知是该为自己难过,还是为他二人感到悲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置世事于如斯境地。 许久许久。 “不,不了,”大郎扭头转向一边,脸上有笑,却又像是在哭,“我就......就不见了,大冷天的,你赶紧带她回家吧!” 期恪默然无话,只点点头,转身离去。 “她没有家,你要......好好待她,别欺负她。”语声殷切,略带哽咽。 期恪定住,回想年初时,也是这样大雪飘飞的日子,他殷切地望着自己,也是这样子叮嘱。 娘子没有家,你跟圣人老爷说,要待她好,别叫人再欺负她。 她没有家,你要好好待她,别欺负她。 期恪回身,长揖至地,恭然应诺。 ...... 回城路上,青娘一直在哭。 她也不出声,只默默地流泪,哭得期恪心乱如麻,恨不能敲开自己脑壳儿,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怎么就想出这么个主意,惹她伤心至此。 那白玉似的颊边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张帕子几可拧出水儿来。期恪擦都擦不及,到最后,只能整个儿的将她抱坐怀中,切切亲吻,吮去泪水。 这么伤心么,见到他,便当真这样难过么,“吾妻,别哭......我是想让你高兴的......” 心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青娘抽噎着,当真不晓得自己到底是为了谁哭,为了什么在哭,“对不起......对不起......呜.......” “你没有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期恪沉沉说道,“是我不好,我不该如此......我本想着,今日回门,这样做,能让你高兴些......” 青娘一窒,泪落得更凶更急,伸手牢牢抱了他脖子,将自己与他贴得近些,再近些,“我高兴的,呜......将军,郎君......我真的高兴,呜呜......谢谢你......” 谢谢我......期恪将她揽紧,不易察觉地叹口气,什么时候,可以不只是谢谢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