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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卦

    洛城外的官道上来来往往嘈杂热闹,洛言之伸手把马车帘子掀开半边,被烈日灼得眯了眯眼,又放下了。

    自出京后,他一路向北至今已有两月。

    洛家家大业大,他虽是庶出,及冠后也分到几间茶庄田地。洛城离京城较远,地势偏僻,但好在风景秀丽,人情淳朴,十分合他心意。他推却了父亲要他入少府寺当值的差事后,暂时又没有别的打算,便想到了自己在洛城的这间住处。

    一路上行车虽不着急,打尖住店也是最好的,可到底舟车劳顿免不了困倦,眼下只想先进城回府里好好休息几日,管他熟人旧友一概不见。

    本是这么打算的。

    直到进了屋落了座,茶才喝了一口,便有下人进来通禀有人求见。不问还好,这一问之下才知道来不是别人,乃是与他身出同门却不愿在朝为官,一早便混迹江湖的师弟淮二。这人也不知怎么得着消息,听说他要回洛城,竟比他还早到了几日,洛言之前脚才进城,淮二后脚便迈进了洛府的门槛。

    “洛师兄,真是好久不见啊。”人未到声先至,声大得像是要唱戏,还得是最卖力压轴那的一嗓子。

    先是一只草鞋迈进屋,只见那少年郎明目皓齿,生得一副温文尔雅的好皮囊,多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头戴木簪身着麻布衣,腰上斜跨一木箱,插两把桃木剑,身后绑着淮半仙的旗,也身上不知挂了多少东西,走路都带着响儿。

    若非手上拿着洛言之当年亲手递交的信物,任谁也不敢把这么一位一看就是招摇撞骗的人放进来。

    洛言之揉着额角,心道怎么就被这货给缠上了,忍着倦意道:“原来是淮师弟你,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我这儿才回府,也不曾准备什么茶水,难免有招待不周的地方……”

    淮二打了个冷颤,打断他:“你说话还是这么文绉绉,怪恶心人的。”

    洛言之道:“师弟你来也来了,人也见过了,叙旧还是改日吧。”

    “不闹了不闹了,我来找你当然是有正事的。”

    淮二把身上那东一串西一串、叮了锒铛地摘了扔在一旁,一身轻松,拽了张椅子坐下,再拎着茶壶痛快地灌了个饱,半点不客气。洛言之眼皮跳了一跳,心里琢磨着那把壶该扔了还是该埋了。

    淮二放下壶道:“师弟我此番前来,是想请师兄随我一起浪迹江湖,逍遥快活的。”

    洛言之伸手一指:“门在那边儿,请便。壶也带上,不送。”

    淮二道:“我认真的!你的才学本领远在我之上,被那么一个小小的朝堂困住实在是可惜,一早我就不想你回去报考什么功名,真不知道那个破朝廷有什么好的,现在好不容易辞官回来了,你还真打算再回去啊?”

    洛言之扫了一眼地上一堆破烂:“我看你所谓的混迹江湖,和路边算命的也差不了多少。”

    淮二道:“这就是江湖的好了,管你路边要饭还是招摇撞骗的,海纳百川都容得下。倒是师兄你,你说你即不为功名也不为利禄,干啥非要挤破头去掺和那趟浑水,不要命啦?”

    管家沏了新茶端上来,洛言之喝了半杯润润喉,方才道:“我问你,你可还记得当年师父要你我下山时,出的考题是什么?”

    “天下何人可为帝。”淮二说完,脸色登时一苦,“历来出师的他都这么问,你莫不是当真了?”

    “我记着你答的是,才学与品德。”洛言之摩挲着杯沿,似有所思,“若在富饶盛世不失为明君,可谗言多了也难免昏庸,优柔寡断。我答的是胆识与气魄,可这也不好,独断专行,一步走歪便成了暴君。”

    淮二道:“就算是答的是草包废物,师父也会让咱俩出师的。”

    “对,”洛言之笑了笑,“可我就是喜欢钻牛角尖,非要找个答案出来不可。”

    淮二道:“人无完人,若真有十全十美,也只能是神仙下凡了。况且现在天下太平,就算皇帝真是个草包也能当个像模像样,你又何必纠结这个。莫非你还能把水搅浑,再从里面挑出个天下无双的帝王来不成?”

    洛言之眼里含着笑,语调是素来的风轻云淡:“倒也未尝不可。”

    淮二想起第一眼见到自己这位师兄时,连卦都不必算,就知道他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他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居然这么不省油。

    他干笑两声,声都降了几分下去:“我不指望师兄您飞黄腾达的时候捎带上你师弟我,万一抄家了也千万别说咱俩认识。”

    洛言之心里舒坦了几分,道:“玩笑话罢了,莫当真。”

    淮二:“呵呵,是挺好笑。”心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谁知道是真是假。

    洛言之道:“我这几年来一直在想,师父他问的是究竟是何人可为帝,还是何人可使这太平盛世千秋万代?你也说天下太平时,就算皇帝是个草包也不妨碍什么,那世人为何还需要一个远在天边,即看不着也摸不着的天子?”

    淮二咋舌,道:“您日后若是被人听见这话,要砍脑袋,千万别把我供出来。”

    洛言之瞧了他一眼:“你一个江湖人还怕这个?”

    淮二道:“越是混迹江湖的才越怕朝廷的人,好听点叫鹰犬,难听点就骂走狗,人情道理不如金银,金银不如狗屁规矩,什么道义都不讲,乱得很。”

    “此言差矣,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为人办事儿的,本末倒置了吧师兄?”

    “非也非也,规矩是人定的,却不单单是为了某个人,而是为了天下人,为一己之私便乱了这天下的规矩,才是舍本逐末。能舍小我而成大我,是善。”

    “天下人?谁人不是天下人?没有小我何来大我?救不得眼前的小,又如何救天下的大?”

    “若人人舍小我,便人人皆大我。”

    “天下人中能有几个无私圣人?人性本恶。”

    “所以才要你我教人向善,而非作壁上观。”

    “无为而治,也是一种有为。”

    “如你这般无为不治的才是真无为了。”

    淮二摇头叹气,道:“得,你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不死心。等你哪天想明白了,我这儿可没有后悔药给你吃。”

    洛言之饮了口茶,慢悠悠道:“既然你劝我去江湖,我也劝你一句,跟我来朝廷当差如何?”

    “怕不是当差第二天正午,我的脑袋就得挂在城门口示众。”

    淮二说罢,一弯腰拾起脚边筒子,竹筒里的铜钱当啷当啷地响。他道:“话本里那些英雄在成大事前,总会找路边算命的来一卦,我今儿就做个亏本买卖,给师兄算上一卦,测一测吉凶。”

    他话音才落,筒子里的钱便叮了当啷地散在地上。淮二蹲下来瞧,煞有其事地紧锁着眉。

    洛言之道:“不巧,你师兄我不信命。你若是有什么消灾解难的玩意儿,也不必拿出来。”

    淮二听了撇撇嘴,蹲着把地上的钱一枚枚拾进竹筒,道:“不信就不信。你就不好奇我看到了什么?”

    “时也命也,好歹同门一场,这点玄机便不要在我这儿买弄了。”

    “你这人真没意思。”淮二三下五除二把东西都挂身上,转身便走,一如来时那般潇洒,直到人瞧不见了,声还远远地传过来,“方才卦散了,什么都没瞧见。”

    淮二出了大门不急着走,又回头看了两眼牌匾。

    散了的卦,其实也能看出一些门道,不如说以他的本事还能散的卦,一般都不会是什么大吉大利。可惜以他这位师兄的性子,与其想着怎么劝回来,还不如研究后悔药更简单。

    如此倒真应了那句故弄玄虚的话,时也命也。

    洛言之好好休息了几日,同在洛城的几位乡绅旧友叙了旧,又查验过这几年的账目,有何遗漏一一划出来,差管家去办,这之后才有空把从京中带回来的东西一一点数,又看到史煜送他的那本无名经文,拿起来翻了两页,有些出神。

    史煜此人年纪虽小,心思却极深沉,故而同他打交道,不必亲自面见皇上来得轻松多少。常言道伴君如伴虎,用在他身上恰到好处半点不过。更要命的是他对自己戒备不小,不知从而来的敌意如麦芒藏针,险些要把他也骗过去了。

    三分德行两分才学,余下五分捉摸不定,若天下落在这样的人手里,不能说好坏,只怕过大于功。何况这太子之位是否能坐到最后,也有待琢磨。

    历来皇帝为免手足相残,储君之位立得不能过早、也不能过晚,如这般四岁便授封的例子倒是罕见。缘由他大略也能猜到,天子式微,此举即是要借李牧手里的兵权先卖个好处,也是忌讳他功高盖主,有太子这个靶子立着,多少能牵制些。

    这其中的关系错综复杂之程度,就算聪慧如他想要站准一边,也免不得要掂量掂量。他只能肯定史煜有自己的打算抱负,绝不会是李家掌权后的傀儡皇帝,只是这位殿下的行事作风难免与他相驳,就算自己肯表忠心,也不见得能博他几分信任。

    当今这几位皇子中,若只看性情与本领,三殿下才学满腹又懂仁善,最合乎他心意。只是出身稍有逊色,又缺了几分野心,偏偏非储君之位者能不能当皇帝,看重的便是这野心与胆识,就算他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给他捧上去,也不见得他能坐得稳。

    人生在世多不过百年,就算这世上真有合他心意、十全十美的帝王,他却未必能等得到,不如趁着年轻不识天高地厚一展心中抱负,总好过归隐。只是这人选么,还需斟酌。

    洛言之稍作思索,把经书翻开,研墨提笔,誊了其中两页,再写信一封,差人送至南阳骆驼山。若他那个一心钻研佛经道法的混子师叔还在,想必能知道这梵文出自何处,有何隐喻。毕竟事关他日后脑袋的下落,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这位太子殿下身上藏着的东西只多不少,唯一留给他的线索便只有这本看不懂的天书。他已然能料想到,若是自己找不出还好,一旦找到了便只有坐上贼船这一条路可走。

    嫡长子继位乃是顺应天理,若非逼不得已,他也不愿乱了礼数规矩。再者,若这位太子殿下真有令他折服的本事,这贼船就是上了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