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风雨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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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风雨如晦 端阳之夜,暑气渐生。蛇鼠欲出,万籁潜夜,梦若浮生。 近天明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愈下愈大,眼看砸得水面升起一层雾气。雨声传入舟中,两人早醒了,尚未起身。如意扳过寒琅手腕,举在眼前,轻声道:“落雨了,奴的线要随雨去了。” 寒琅道:“夫人尽心所做,晚生不敢抛舍。”如意以手轻抚,呆望那长命缕一阵,“想夫君的荷包绣得细致,定也是好一番心血,所以夫君才一向留在身边。” 寒琅不料如意此言,他二人成婚已有三载,当年荷包他一直贴身收着,如意从不曾提起。他以为她不知此事,不想却是自己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如意见寒琅沉默,心中酸楚,知自己说中他心事,亦不言语。唯有窗外雨声潺潺,灰蒙蒙全看不出时辰。寒琅抽手撩开锦被,批衣起身,留如意一人在床上。 寒琅更衣,推门而出,外头环儿早已等着伺候,见寒琅出来,才端水进去与如意梳洗。寒琅书僮自在外间伺候寒琅束发洗脸,一屋子静悄悄的,书僮和环儿也摸不着头脑。正没开解处,渔家丫头匆忙忙探头进来,道是管家来了,正在船外等候,请主人速归。 寒琅听了,起身快走几步至门口,让管家上船说话,挥退众人。管家撑把油伞匆匆进船,肩头脚上全湿了,不及问礼,自怀中掏出一封加急信件,寒琅接来一看,是二内兄从京里寄来的。管家低声道,老夫人请主人速归。 虽说船不过停在东郊,毕竟舟行不快,管家已备了马车等在附近码头,画舫立刻起锚,到了码头,寒琅同如意先乘马车回府,留下管家与丫头慢慢随舟返家,收拾舟中种种。如意听是二哥急件,担心家中有变,寒琅便在马车上拆了家信与如意同读。所幸家中诸人倒都康健无事,然而信中事却令人齿冷。 此事还要从已上京赴任的上任长洲知州——邹兰汀说起。邹兰汀祖籍会稽,一向在江南为官,于长洲经营多年,地方士族多与他交好。多年前吴江知县偶得一块湖石独峰,娟秀俊逸,瘦、漏、皱、透四样俱美,却并非花石纲遗物,仍在湖底,是以天下人皆不知。吴江县不敢独专,欲献邹兰汀。邹兰汀犹豫再三不敢自占,命吴江县仍留原处保存,勿与人知晓。 后经多年,此石并不被人提起,就在邹兰汀授户部职前数月,此石悄悄被从湖中捞起,运往京城归化公府。归化公同忠勇侯家世交,归化公王龄几月前作七十大寿,不知何处得来此石消息,借做寿之机向忠勇侯孙——户部侍郎张则提起,欲索此石。张则只得向邹兰汀授意,取此石为王龄上寿。邹兰汀自然唯张则马首是瞻,得信当日便转命吴江县运石上京。 几日前,御史突然上本参邹兰汀行贿,于湖石之事言之凿凿,竟像早有耳目。那块湖石被作价百万两白银,归化公王龄受外臣重贿,革职抄家,经手此石数人,下至吴江县令,上至户部侍郎张则,皆因此下狱,邹兰汀更是坐罪收贿百万两、行贿百万两,通共行受贿二百万两白银,秋后问斩。忠勇侯府全家抄没,张则贬为庶人。此石到处,血流铺地,无一得免。 寒琅看了背后一阵恶寒,如意饶是在父亲家中听多类似故事,仍觉震悚,如坠冰窖,两人归家途中默默无言。到家时,顾夫人早已在正厅等候,她亦已知晓此事。 寒琅问候过母亲,才关了门细说其中情形。顾夫人道,此事牵连甚大,江南诸家人心惶惶,便是宋家本家,亦有几房因与邹兰汀过从甚密,被刑部带去问话了。寒琅坐在下手高椅,将手搭在几上,默然不语,桌上碧螺春碰也不碰。顾夫人半晌道:“邹兰汀如何这么大的胆子,闯下如此大祸?” 寒琅眉头紧蹙,不发一语,堂上只闻檐外雨声潺潺。好一会寒琅才道:“不是为了邹兰汀,仍是为英王。”此话一出,顾夫人端茶的手一抖,几乎将茶泼出:“还没完么……” “岂止不完,更大的还在后头。”寒琅沉声接着道:“此次之事重不在邹,亦不在张,乃是归化公王相。王相是太妃之父,英王外祖,如今英王妃母家已抄家流放,仅剩太妃母家仍在朝中,这一次王家一去,英王便彻底孤家寡人,案上鱼rou了。” 如意在旁听得胆寒:“英王外祖,那不也是圣上外祖么,太妃同太后乃是姐妹,就为英王背后势力,何至于将自己外祖家也……”寒琅喉底哼了一声:“有什么是当今圣君做不出的。更何况当日归化公更偏英王而非当今,当今未必认归化公的祖孙之情。” 不过一二人恩怨争斗,其身下数十大族、士人不下百计,以及身后诸家人平民等何止千数,皆要为此一场胜败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乃至身首异处。王家几千家人、张家全族上下、邹兰汀全府乃至毫不相干的吴江知县全家,家主或斩或放,余下诸人男子流放、女子入官中为奴,上下牵连岂止万人,那些人何罪至此? 寒琅念此心中大恸,又记起自己父亲。 宋老爷当日官至侍御史,依例弹劾宦中诸人过失,一本所奏者十数人,其中吏部侍郎孙思望家孝中出门为同僚吊丧,本不过小事,谁知圣人单单挑出孙思望,当庭罢官流放,终身不许入京。宋老爷惊之不已,再三为孙思望求情皆不准。 实则孙思望同英王私情甚笃,当日圣人新登大宝,正等个由头对英王身边人开刀,正巧宋老爷就将孙思望项上人头捧了来。寒琅父亲不想新君寡恩至此,为自己手荐鸾刀忧愤不已,再三求圣人开恩。圣人烦了,对他道,你若那么舍不得孙思望,就同他去罢。 寒琅父亲闻此言,愤而辞官,归家后终不能自解,仅过一载便含恨而亡。当日为一吊丧,今日为一湖石,明日又不知为何事。小小一块湖石,万人身家性命。天家恩寡四字徘徊在寒琅心中数载,一口憾恨胸中郁结,终不可对人言。 如意仍平不过这口气,“若如此,归化公就当自重,何必落人口实,非要这块石头!”寒琅冷声答言:“做了天子外祖,还要时时自省到一块湖石都要不得,也不是常人能抵之境界。”如意听了这话,气丧伤惨,默默无言。 顾夫人忽而记起,问寒琅江家公子在信中还说什么了。寒琅转头望望江氏,道是内兄说家中尚无牵涉,但朝中诸人皆噤若寒蝉,只有些新得志之小人喜形于色。 如今且宜闭门自守,断不可与无关人等往来,已知我宋家本族略有牵涉,事却不大,或可在京中设法,寒琅在长洲万不可轻举妄动。张家尚有嫡族及家业在应天府,刑部已有风声,圣人欲将张家原籍的根基连根拔起。 张家与应天府官中累世交/媾、牵涉甚广,此后江南道必有大事。得信一年内,江南道诸人,一人不可来往,略不忍则必有牵连。行动万望顾及吾妹及一家老小,切莫冲动误事。 寒琅将信折了一把攥在手中:“闭门谢客罢了。” 廊外风雨如晦,屋内肃杀无声,只有如意举帕吸了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