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闰月属实难得,四年才有一次。 月关山不是什么冷地方,却也四季分明,按理说现在还没有过到冬季的末尾,应该是雪花纷纷飘荡,结果难得在今天下了冷雨,这一年从伊始就被按上了暖和的名头。 土路被雨水一搅就变得泥泞,行车不便,周望昇坐在后面,被颠簸来去,前面的两位姑姑却都转过头来,笑嘻嘻问他:“阿大,为什么不笑。” “这是很值得喜悦的事情。”爱说话的二姑姑又补了一句。 他的两位姑姑长得一模一样,异体同心,长得都是少女模样,而他周望昇再怎么看也快四十岁,眼角有了细纹,状态就是个中年人,如果不说,只会让别人当他带着家里的侄女出来玩。司机听了他们的话,也只当是家里排的辈分有高低。 “没什么好笑的,不过是出来办事。”周望昇说道。 收获这样的回答让两位姑姑大失所望,齐齐叹气。 “阿大真是无趣啊。” “可怜他孤身一人。” 正当她们假意叹息之时,车子却慢慢停了下来,司机隔着一排座位问道:“老爷,前面有个人。” “死人?”周望昇皱起眉头。 “不知道,浑身都是泥,看不清楚。” 略微权衡,周望昇下了车:“你们在这里待着,我去看就好。” “但是老爷……”司机很是慌张。 “忘了我们雇你时的约定了吗?进村子之前,你都不可以离开车子。”爱说话的二姑姑强硬了语气。 司机只能答是。 周望昇撑起一柄伞,空气里是雨水和泥土的气息,他多呼吸了几口气,这里面没有死气,微薄的生气却仿佛快要消失。他冲那摊烂泥里的人走去。 细雨模糊人的视线,司机并未发觉,在泥泞中行走的他的雇主,不光是身上,连脚上也是一点脏污都没有沾。 烂泥里是个小孩,颤抖着身子不断小声念叨着:“冷……冷……” 小孩身上没有能威胁他的气息,长得又瘦小,看衣着也没受到好的待遇,让他生了恻隐之心。但偏偏这个孩子横在他们入村的路上,让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周望昇不得不多想一些。 车门又开了一扇,他那位不太爱说话的大姑姑下来,带了块毯子,撑伞站在他旁边,说道:“阿大,你觉得这孩子是男是女。” 不知大姑姑为何突然说上这一句,周望昇道:“是个男孩。” 倒是有些在产房里的感觉了。 姑姑用摇头代替了说话,然后说道:“这种地方断然不会不要男丁。” 周望昇又去感受小孩的气息,结果发现这股气息阴阳并包,相互制衡,他当下讶然:“是个双儿?” 大姑姑点了点头,把毯子搭在手臂上,去替他拿着伞。 周望昇展开毯子,把小孩抱在毯子里面,抱起带回车上。大姑姑撑的伞罩不住他高大的身体,不过也没有雨点落在他身上,这两把伞不过是做戏的道具罢了。 小孩太冷了,只会哆哆嗦嗦,上下牙打颤,说着不成语句的“谢谢”,又怕他身上弄脏了车里,手忙脚乱的把毯子往身上裹。大姑姑又递了毯子过来,嘱咐司机把热风开到最大。 “怕什么,只管坐在这,怎么舒服怎么来。我又不嫌弃你。”周望昇递给他一个保温杯,“喝些热水,大冷的天穿这么少,出来这里也不觉得冷。” “谢谢叔叔。”小孩说话也是颤抖,身上一股寒气向外冒,他拿着杯子的手不稳,拧开盖子的手也是抖的,从光滑的杯盖上滑走,什么也没打开。 他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望向身旁的这个人,虽然有了年纪,但样貌端正秀美,束起长发,却不至于雌雄莫辨。穿的一件长袍,外面是华贵的外搭,在现今看着有些落后的打扮倒是衬这位先生,他穿着刚好合适。 周望昇心知他在打量自己,也不戳破,不言不语从他手上拿过保温杯。杯子里有水,但不热,可是周望昇倒出来的时候,水却冒着一丝一缕的热气。也不太热,刚刚好是能入口的温度。 “喝吧。”周望昇递给小孩。 小孩感激地说了谢谢,小口喝进嘴里。 细看之下,小孩脚上连袜子都没有,身上穿的不知道是睡衣还是什么,破破烂烂。皮肤也是粗糙,手上被冻的裂开了口,身上甚至有不少淤青,也有伤口,一看就不是被家里细心宠爱长大的。 “你是哪里人?荣村的?”待小孩喝完了水,周望昇就问起来。 “是。”声音有如蚊呓。 周望昇又不满足了,说道:“只要是和我说话,就丢开那些奇怪规矩。我和人说话是要听人讲话的,不是听蚊虫在我耳边闹。” “阿大,你这说的什么怪话,小孩子遇见你就被拐上了车,怕你还来不及,你竟然开始嫌弃了。”二姑姑点他道,又安抚小孩,“不过他倒是不坏,你不用怕他,有什么说什么。” “我们听着,也好为你撑腰。”大姑姑道。 不仅仅是指在这场对话中,也是在表明去探究之前的遭遇,周望昇的两位姑姑升起了怜爱的心思。可是小孩是个闷葫芦,始终不喜欢自己开口讲话。 周望昇和小孩坐在一排,只能头疼的追着他问:“叫什么,几岁了?” “我叫朱玉,刚十四岁。” “从家里跑出来的?也不会多穿些衣服。这个年纪念过书没有?” “念过。”朱玉又补了一句,“偷偷念。” 周望昇点点头,继续盘着他的底细:“念过书倒还好。家里几口人?” “七口人。”朱玉倒是也和盘托出。 “都有谁?” “两个弟弟,我,爸爸mama,爷爷奶奶。” “对你好吗?” 朱玉卡住了,不知道怎么答话,也许是曾在家里被人教导了。 周望昇叹口气:“和你说话真是费劲了……好好改改你这毛病。和我记得说真话,对你好就说好,对你不好,你不高兴,就应当说不高兴,直白的说出来。” “不好。”小孩垂了头,苦巴巴的,却没有要哭的意思,被伤多了,哭都变得没用起来。 “你知道缘由吗?” 小孩面上纠结了一会儿,答:“知道。” 周望昇又是深深叹气,总是有那些个家庭对着己出的雌种视为灾星,像朱玉这样阴阳相合的身体更是会被看作异胎。阴阳相合的体质最为难得,这样的孩子在他们那里当是被悉心呵护的,结果在荣村落得个这种对待。 “那我……该怎么报答你们呢?”朱玉主动开口,问的却是这个问题。 朱玉的阅历不够,天真了些,可他不傻,他知道这个问题是必须问的,而且要让他主动问。发善心的人年年都有,不求回报的寥寥无几,就算表面不在意,也会盼着一份知恩图报。 更何况,谁又能确定这几个是真的好心人呢。 周望昇倒是没想到他会先提出来。倘若躺在那里的是个男孩或是个女孩,救起人都要犹豫,唯恐生出变数。但这个双儿质于他们一行就是及时雨,此次前去必然是有用到他的地方。 “身体还没缓回来就想着报恩了。”周望昇抓起朱玉的手腕,“不要着急,过会儿就有用到你的地方。” 周望昇的眼睛生的就是正派的模样,端起架势的时候不让人轻看。他又是年长者的样子,平时相处,自然而然就有了和蔼的面貌。 朱玉对他感谢居多,心里还是有戒备他的地方。朱玉甚至已经做好了被这些面善的人开膛破肚的准备,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总之,在偏远的荣村突然出现几位陌生的贵客,是极其稀罕的。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身体却是从手腕处传来一阵暖流,冰冷僵硬的身体自内而外的生热。朱玉有些惊讶的望着周望昇,男人也不多说,直到他的身体渐渐恢复正常,才松开了手。 车子向里开得越深,雨就下得越大,窗子已经被模糊的看不清。 朱玉在荣村生活了这么多年也不能从暴雨中看出周遭的情况,更别论谁家是谁家了。雨刷器上下摇摆也刷不掉这么多的雨,司机却开得很坚定,除了车子颠簸了些倒也没出差错,这让朱玉心生佩服。 他不知道,在司机师傅的眼里,只有非常小的一点雨罢了。又开过了大半个村子,雨幕覆盖下也仍能看出附近的房子少了。 “荣村也讲究宗族,不过你们家是异姓,应该没来过这里。”周望昇道。 朱玉当下就知道这是哪里了,荣氏的宗祠。 “这里没有小孩的衣服,毯子裹紧了,和我们走。”周望昇嘱咐了小孩,又对司机说,“劳驾,晚些时候再过来接一趟。” “好嘞。” 三个大人和一个小孩都下了车。朱玉没进过荣氏宗祠,只觉得这里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气派,大雨裹上冷风也没有灭了宗祠的香火,这股味道飘散了出来。 周望昇给小孩撑着伞,看到小孩没裹好毯子,空着的手把毯子又规整了一下,轻声道:“报恩的时候到了。来,拉着我的手。” 成年男子的手宽厚温暖,朱玉搭着他的手,倒也不似之前那样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