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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知此心

    夜已深,入夏的繁星不知愁绪,仍旧铺满天幕,亮亮地眨着眼睛。

    龙澈然倚靠着门扉坐在地上,低下头,只觉得今夜星光太过耀眼,像在嘲笑他,甚至蔑视他,自以为无所不能,却实则只会坏事。

    明日一早,就带风湘陵离开,再去个大些的地方,找更好的大夫。

    龙澈然这样想,但其实,他自己却是一点都不确定,因为洛樱英曾不止一次夸奖她叔父的医术是何等高明,然而,他说过的却也是……

    千日黄泉,无药可解。

    握紧了拳头,左手还在隐隐作痛,但他根本不想去管,只觉得越痛越好,越痛越能让他少想着这些烦心事。

    这个时候,如果能有人跟他打场架,那就更好了!

    脑中浮起这个念头的同时,龙澈然不由自主轻轻一笑,似是觉得自己现下居然还能有这种想法很是奇异,却哪知耳边突兀刮起一阵疾风,龙澈然惊觉不对,下意识险险避过。

    大门洞开,清脆的银铃声哗啦啦作响,龙澈然眼前一闪,就见一个粉色的身影迅速越过他,冲入房内。

    “少主——!”瑕妤扑倒在风湘陵床边。

    龙澈然听见这声凄厉的呼唤,顿住脚步,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

    而瑕妤已在下一刻,通红了双眼,身子疾转,手握双花铃,直向龙澈然袭来。杀气奔涌,根本不带半点掩饰,龙澈然心头顿时警钟大作,碧落握在手里挡住她这一击,怎料对方力道太大,他竟被生生推出数步之远。

    这少女,显然已是怒极。

    未有半刻停顿,瑕妤收回去而复返的花铃,却并未收入掌中,而是催动念诀,周身粉色飘带末端的银质小铃铛便同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龙澈然心生不妙,脑内那种宛如咒语般的音调居然会让他一阵心浮气躁。这下,他终于意识到瑕妤是在动真格儿的了。

    “小姑娘!你干什么?住手!本大爷不会跟你打的!”

    身子一斜,龙澈然横笔挡下自左上突然飞旋而来的花铃,那拳头大小的圆形物体上隐隐闪烁的尖刺突起,顶端泛着乌黑光泽,让龙澈然心底一阵发寒。

    “小姑娘!本大爷叫你住手!”又是几个回合下来,龙澈然终于也被她这不明不白的招招狠手激得怒了,碧落风卷,祭起一符障壁拍向右侧俯冲直下的另一个花铃,“小姑娘!你有完没完!有闲心跟本大爷打架,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救管账的!”

    瑕妤脸色一变,双眼欲要滴血,“少主……少主……你还敢提他?你居然还敢提他!”

    罡风激荡,龙澈然耳中魔音一阵响似一阵,但这也让他立时察觉到事情不对,瑕妤的态度怎么怪怪的。

    又是险险避开,龙澈然只觉自己快要被滔天的怒火和杀气淹没,“小姑娘!你怎么回事?到底讲不讲道理……”话未完,刚刚才被击飞的花铃重又蓄足了劲道,这下两边夹击,龙澈然心头疑惑又不想还手,躲避起来颇费力气。

    “讲道理……”瑕妤咬牙,眼泪在眼眶里拼命打转,但她此刻,绝不允许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掉泪,“你将少主害成这样……还跟我说要讲道理——?”

    龙澈然闻言心下愕然,什么意思,他将风湘陵害成这样?

    “小姑娘,你等等!”龙澈然疲于躲避,又听她这样说,一时情急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干脆停在原地,一手捉住那高速旋转的圆球,钻心的疼痛自掌心袭来,像是已被生生剜掉一块rou般。

    瑕妤没料到龙澈然会有这样不要命的举动,一时也呆住了。

    龙澈然略一喘息便马上抓住机会问道,“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本大爷、本大爷虽说确实不知分寸,害管账的溺水才变成这样,但是,这并非我本意。更何况,他现在危险,你与其找本大爷麻烦,不如大家一起想想……”

    “你不懂!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瑕妤捂住嘴,跌坐在地,终于大哭出声,“如果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少主就不会功力尽失……就不会连落水都不足以自保……都是你!都是因为你这个无耻的混蛋!”

    龙澈然骇然,因为他,功力尽失?

    管账的,不是还剩一成功力?那最后一成,不是因为溺水才失去的吗?怎么会是……因为他?

    “小姑娘,你……你说……是因为我?怎么……回事?”龙澈然不由自主向前走出一步,嵌入手中的花铃颤颤地,似又要开始旋转起来。

    紧紧握住,龙澈然不让它动弹,仍旧一步步逼近琴湖,“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话啊!”

    捂着脸,瑕妤最后一丝坚持也彻底溃决,冰冷的杀气缓缓消散,仅剩的那一只花铃在她身边不停绕着圈儿,空气中回荡的音调忽近忽远,一如她此时说话的声线,“你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少主为了救你……”

    “为了救你……他几乎……被你折磨得快要死掉了!你都不知道……你一点都不知道——!他的牺牲……”

    “瑕妤!”

    龙澈然呆住,脚步顿在原地。

    瑕妤亦是,哭泣的声音戛然而止。

    四周一片安静,万籁俱寂。

    倚着门勉强站定的人,一身素色中衣,星光下微微发着光,但那脸色,却是苍白到让人心酸。而那双无神的眼,依稀是朝向二人所在的方向,微皱的眉,紧咬的唇,抓着门扉微微颤抖的指尖。

    龙澈然知道,那个人,从来都温雅从容的那个人,现在,在慌乱。

    手一松,花铃落地。

    风湘陵微微侧了侧头,眉心皱得更紧,“瑕妤……花铃的解药,给他。”

    咬紧下唇,少女望住风湘陵明显空洞的双眼,那里,再没有她所熟悉的温柔波纹,有的,只剩下以往从不曾感受到的,茫然与孤寂。

    少主……这,才是真正的你么?

    “瑕妤。”又唤了一声,音调有些虚弱,但听得出力度。少女低下头,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虽然仍旧无法甘愿,但她却不得不从。

    抬眼,那边的人犹自呆呆立着,凝视风湘陵的眼,神色复杂间掩不住深沉心痛。

    狠狠一跺脚,瑕妤大步上前,手指沾上膏药就朝龙澈然受伤的手掌心一阵猛按,熟料那人居然眼皮都不跳一下,仍旧只是发愣。

    “呆子!呆子!”瑕妤气急,冲风湘陵大嚷,口不择言,“少主!这人分明就是个累赘!你做什么这么……”

    一句未完,就见风湘陵稍稍转过脸,抓着门扉的手,指尖泛白。

    累赘?

    现在的他,或许比较适合这个词吧……

    “少主!我、我……”瑕妤猛觉自己失言,急忙捂住嘴,但已来不及,那人一向心思细腻如针,必是要胡思乱想。

    微微勾了勾唇,风湘陵柔声道,“没关系,瑕妤,你……回去罢!”

    “少主……”难过地低下头,瑕妤不忍看他。

    而风湘陵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接下来的事,我已有打算,你们只消做好我交待的,若有变故,盛京自会有消息。”

    瑕妤一听,猛然抬眼,眸底忽明忽暗,张了张唇似还欲再说什么,却见风湘陵已经微微转过身,向门内走去。

    背影清风,不诉离愁。

    蓦地,便懂了他的心思,瑕妤强忍住再次漫上眼眶的晶莹,“少主,一定要保重!”说完这句,再最后不舍地看了眼那清瘦的人,瑕妤抽身离去。

    凭着出来时的印象,静静向前走,风湘陵努力地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镇定。然而,在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时,他低垂的睫毛还是不可抑制微微颤抖起来。

    龙澈然不知该如何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眼前的人,走得极慢,在听到自己进来时,却突然停下脚步。

    “龙哥,你先出去好么?本魔君……想休息了。”

    他知道,他是在怕,怕他看见他此刻的样子,怕他将任何可能的脆弱一面展现在旁人面前。

    然而,他却不知,已经太晚了。

    几步上前,龙澈然扳过风湘陵的肩膀,力道仍存了几分温柔,却绝对难以反抗。

    风湘陵感受到那两道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灼热而霸道,隐隐的怒火被压制住,不容肆意,但他仍旧能察觉出,那是再一次被欺骗的人,诺言的分量。

    所以,他终究是领会了瑕妤的话?知道,他骗了他?

    又一次,骗了他……在许许多多的承诺与信任之后,仍旧还可以做到,准确地在他伤口上撒盐。

    “龙哥……”风湘陵抬起手。

    “让我看看!”坚定的声音响起,也同时,止住了风湘陵欲要拨开他手的动作。愣住,深紫的眸子略带些迷茫,微微抬起。

    龙澈然心口愈疼,微俯了身,与他额心相抵,“让我看看……你的伤……”

    让我看看,你的伤?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唇上,眉间紧贴的力道强迫二人靠近,风湘陵身子微微向后缩,勉强笑了笑,“龙哥,本魔君没事,你……”

    话音未落,便忽觉钳着左肩的手松开,转而欺上他襟口。

    “龙哥!”心下大急,风湘陵抓紧他的手,不让其再有进一步动作,却是劲道一转,反被那只手牢牢握住,然后,是整个人,都被揉入那温暖的胸怀。

    “管账的……拜托你,让我看看……你的伤。”耳畔,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其间蕴满,都是最深切的恳求。

    缓缓闭上眼,风湘陵觉得心口似被什么东西赌住,闷闷得疼。

    房中没有点灯,星子的光辉却很灿烂,映在地上,如霜。

    低垂着头,龙澈然微微松开风湘陵,那人纤瘦的骨架许多次在自己怀抱,他都感受得那般真切,却唯有这一次,是面对这样的他。

    长长的睫羽掩住空洞如无物的眸子,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那样无助,唯有这一次,他会觉得,自己也许,能被他所依靠。

    略带些颤抖的手缓缓移上襟口,龙澈然不知,自己会看到怎样骇人的一幕。但是,他不能停下来,即使风湘陵的手握住了他,那苍白的容颜暗含的哀恳让他心内不忍,却都不能阻止他,去揭开那对两人来说,也许都是不堪的伤疤。

    薄薄的衣料顺着纤细身体滑下,轻轻地,飘落在地。

    风湘陵终于不可抑制地微微战栗起来,而那一刻,真相终于大白于眼前的那一刻,龙澈然恨不能立时将自己碎尸万段。

    是真正的冰肌玉骨,美到极致,但这却是——忽略那些大大小小的红色印记,以及几处伤疤之后,也许可以再凭想象还原得出的。

    从那晚过后,已经六天了吧?

    即使,已经六天的时间,却仍旧,留着这些几乎遍布全身的东西。真正不难猜到,最初的时候,该是怎样惨不忍睹的景象。

    龙澈然觉得自己真是禽兽,即使对那晚的事情只有些模糊的印象,但看着现在的风湘陵,他几乎可以立时回忆起,自己是怎样暴虐地对待他。

    而且,早上醒来,那曾刻意被忽视的、满床单的鲜血……

    在在都是证据,控诉他近乎无耻的行为,以及,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却连印象也没有,轻易就受到蒙蔽。

    甚至,还有那么些时候,怪风湘陵扔下他独自离开。

    做出这种事,他其实要杀了他,都不为过吧!

    “管账的……很疼么?”轻轻地,虽是疑问,但语气却肯定。龙澈然站在原地,双手紧握成拳,眼神越过对面人的肩膀,定定地不知在看什么。

    缓缓摇了摇头,风湘陵欲言又止,他想说,不疼,但却发现,这样,无疑是在承认自己的,心甘情愿。

    咬紧了下唇,他不得不犹豫。

    然而,龙澈然已看在眼里,他的表情变化,在他看来,就跟刀子剜在心里一样——他果然,还是怪他的……

    也是呵,怎能不怪?明明说过要好好保护他,不让任何人伤害他,结果,现在将他伤成这样的,却是自己……

    苦涩一笑,龙澈然闭了眼,右拳骨骼嘎吱作响,传入风湘陵耳中,顿时一阵心惊,他该不会是……?

    “住手——!”

    掌风扬起的一刻,龙澈然忽觉怀中一沉,竟是风湘陵向他扑过来!连连后退几步,龙澈然大惊,忍不住厉声吼道,“管账的,你怎么又这样?你到底知不知道危险啊!究竟要本大爷说几遍你才能记得住……”

    “不……”腰间一紧,龙澈然忽觉得一双手臂温柔地拥住了他,“不疼,真的不疼。”

    身子猛然一颤,龙澈然恍惚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风湘陵埋首在那温暖的胸膛,感受到自那里传来的,愈发剧烈的心跳,忽而觉得轻松许多。

    只是承认,或许,也并没那么困难。

    半晌,龙澈然才总算反应过来,风湘陵说了什么,可太过自责的心情,让他一时无法领会,那话语中的深意,只觉得,风湘陵直到现在,还总想着安慰他,究竟怎样的容忍,才能达到这个地步?

    蓦地收紧双臂,龙澈然拥住风湘陵,“管账的,你说谎,连本大爷看着,都觉得心疼,你怎么可能……会不疼?别再骗我了好不好?你总喜欢骗我,难道就不能,说一回真话?”

    听着耳畔近乎呢喃的话语,风湘陵忽觉鼻子一酸,心中瑟瑟。

    他骗了他那么多回,这句真话,甚至也有几分虚假,是呵……他为什么,就不能说一回真正的真话?

    身子一轻,风湘陵觉得自己被龙澈然拦腰抱起,走出几步,然后,腰背一暖,触上的,是柔软的床铺。而身前,亦是一热,龙澈然的唇,已然吻上他颈上轻动的脉搏。

    心跳有些乱了节奏,风湘陵刚想出声制止,却在猛然意识龙澈然可能的打算时,蓦地停住,犹在半空的手无声地垂落下去,揪紧身侧床单。霎时间,风湘陵竟觉心头酸疼。

    兜兜转转,徐徐缓缓,这所谓的局,终是,一片凌乱。

    不知何时,月上中天,婵娟玉盘,正是圆时。

    龙澈然深深凝住眼前如玉雕琢成的美丽身体,月华星辉似一层薄雾,轻柔地笼罩上去,淡成烟色。

    这静夜之月,从前忙碌奔波,心念不平,都不曾细细入过眼吧……现在,若能让他也亲眼看一看,这难得的圆月,该有多好?

    不期然对上那双空寂的眸子,在感受到他注视目光的同时,眼睫轻颤了几颤,然后,又像是要让他安心般,唇角牵出一个细小却清晰的弧度。

    无论何时,都显得从容的笑意,即使这般模糊,几不可见,也依然能让龙澈然体味出其间某些沉定的意味。

    心头于是愈发疼惜,快要抑制不住的酸胀情感早已满溢出胸膛,龙澈然不禁微俯下身,轻轻吻上风湘陵眉心,随后,缓缓下移,落于眼上。

    唇间触感薄如羽翼,因紧张而不住颤动时,刷过肌肤,会带起些细腻如春草的情绪——仿佛抽丝作茧,缠在二人身上,恍惚以为,就这样,缚住了谁的一生。

    恍惚……所以是假象还是真实,又有谁知道呢?

    于是,心头从最初意识到龙澈然被花铃打中时就未曾消散过的迷雾,似乎愈发深浓了些,袅袅徐徐,与此刻环绕周身的柔情相依相伴,相生相恋。

    不过是,错觉吧……

    下意识睁开眼又闭上眼,风湘陵的手也已从身侧扣上龙澈然肩头,而此时此刻,那人眼底正映出他锁骨处浅淡的吻痕,相对于眼前其他地方来说,这里算是最淡的一处了。

    是浅浅的粉色,像朵水墨描绘的桃花。

    然后,温暖嘴唇慢慢下移,胸口偏上,已经比先前那里要稍稍深一些了,红得不那么自然,现在看来,还隐隐有种淡淡的象征未愈的乌青色。

    再下移,就是胸前两粒小巧的果实,当龙澈然吻上去的时候,他察觉到风湘陵身子轻轻战栗了一下,抓住他肩膀的手更加紧了紧。

    微微抬眼,注视的温度依旧暖暖,没有半分会令人畏缩的灼热,只觉得眼中映出的果实形状很漂亮,颜色该也是,只可惜,因为那一夜不加怜惜的啃咬,已然添了两道牙印,被咬破的地方结着痂,血块的嫣色,很刺眼。

    一手轻轻抚上去,龙澈然觉得,那狰狞的痕迹,像是撕裂在自己心上。

    这原本光洁的肌理,究竟有哪一处伤不是因为自己,究竟有哪一处伤不是自己造成?

    一路轻轻吻过去,极尽所能温柔地舔舐那些经久停驻不去的伤痕,龙澈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数不清。

    数不清……

    抑或是,根本不敢去数。

    从相遇到现在,他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回忆就像走马观花,只是,无论怎么想要率性洒脱,也终究不能忘了,他是如何自大到伤害他至此的。

    都是,他的错呵!

    痛苦地埋下头,龙澈然小心翼翼不看风湘陵,亲吻他的动作如同对待水中易碎的圆月之影,珍重珍惜,而风湘陵微仰着头,眼中深深沉沉的暗。

    失明后愈发清晰的触觉,一遍一遍都在告诉他,龙澈然,一直持续着,那般近乎膜拜和忏悔的亲吻。吻了多少遍,他不记得,但只有那种柔软温润的触感,烙印在身体每个角落,仿佛比先前那些沉重的痕迹还要清楚,直到他的唇已经离去,也依然可以回忆起,那种温暖又悲哀的滋味。

    那种,会让人忍不住落泪的,幸福和心酸的滋味。

    “管账的……”一双强健的手臂温柔地环抱上来,龙澈然埋首在风湘陵发间,不住低语,不住呢喃。

    “管账的……管账的……管账的……”

    ……

    然后,他听见,许多次之后,他唤他——

    风湘陵……

    而几乎在同一瞬间,某种冰冰凉凉又带些未褪体温的液体顺着颈项,没入柔软披散开的长发,湿润了,那幽然深紫的光泽。

    心头一惊,风湘陵猛然坐起身,而龙澈然却似孩子耍赖般,顺着他的力道滑下去,双臂一紧,搂着他的腰。那种越来越多、越来越温热的液体,便顺着胸口,一路留下两道痕迹,而源头处依旧在逐渐扩大的湿润,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已有些不稳的呼吸哽在风湘陵腰间,黏黏痒痒的并不算舒服,但龙澈然始终固执地磨蹭着风湘陵,不肯抬起头来,只想就这么赖着他,又或者,仅仅只是不想让他看见他现在的样子。

    他现在,这狼狈不堪的样子……

    这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会出现的样子……

    不是早已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怯懦,而是,某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情绪,生生逼出了这男子最脆弱的一面。

    伤心处,伤心处,已经不过如此了么?

    微微叹了口气,风湘陵伸出手,摸索着探上龙澈然的头,然后,轻轻地揉着,似安抚,似宠溺,空空的眸子低垂着,纤长睫毛微微颤抖,稍一动作,就会乱了人心。

    “风湘陵……风湘陵……风湘陵……”

    龙澈然不停呢喃着呼唤他,本就有些梗塞的喉间几乎要哑了般,瑟瑟烧灼,却不肯停止震动,直到一双温柔的手捧住他下颌,轻轻地,捧起他的脸。

    龙澈然看到,那张苍白的容颜,那再熟悉不过的眉眼,明明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双眸,在这一刻,却让龙澈然恍惚觉得,他正细细看着自己,仍是那样温柔的目光,仍是那样静雅的笑意。

    只因,那薄而透明的唇瓣,微微勾起,便成世间,最美的笑容。

    明亮光线透过眼皮,有些扎得慌,龙澈然不满地翻个身,手不自觉横揽过去,谁知,一片空荡,都是微凉的空气,床单,也早已冷了。

    一个激灵,龙澈然赶紧坐起身,不远处似乎有个淡淡的人影。揉了揉眼,龙澈然再定睛看去,那桌旁静静坐着的,不是风湘陵是谁?

    “大清早的就起来,还穿这么少,都不知道先披着本大爷的衣服。”龙澈然边抱怨边捞来自己的外衣,刚要裹住风湘陵,却不想他突然抬起手,那姿势,分明是拒绝。

    怎么?

    龙澈然愣住,想了想又笑道,“是不是嫌身上的衣服不合适?这确实是本大爷疏忽了,管账的你先回被窝暖着,我出去给你买套男装回来。”

    说罢就套上衣服要出门,却被风湘陵一声“龙哥”定住。

    狐疑地回过头,龙澈然这下是听明确了,风湘陵语气很冷淡,冷得他白日里都觉得会发抖,而跟先前那拒绝的手势一联系起来,这意味就更加明显。

    强迫自己平心静气,龙澈然也在桌旁坐下来,相处这么久了,他不会不懂风湘陵这种态度是什么意思,“管账的,你有什么话要跟本大爷说吗?”

    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有什么话要说,他就有什么话可以反驳。

    十足是做好准备,龙澈然居然在此刻突发奇想,决定考验一下自己,看看是否已经训练成——无论风湘陵说什么,他都可以不生气不动摇的地步。

    然而,却没料到,仅仅是这接下来的第一句,就已经足够激得他跳起来了。

    “龙哥,本魔君希望,就此与你分道扬镳,各行各路。”

    眼睛霎时瞪圆了又眯起,龙澈然深吸口气,缓缓坐回凳子上,心中暗自庆幸风湘陵看不见自己方才的失态,但他错了,风湘陵虽看不见,但耳力现在却是更甚从前。

    “理由?”龙澈然假笑着反问。

    风湘陵仍旧望着原先的方向,这下可好,看不见之后他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无视龙澈然了,这点也让某人极为不悦。

    “龙哥已经看到,本魔君现在不过是个武功尽失、目不视物的废人,先前你要呆在本魔君身边的理由,现在一个也不存在了……”

    “真的‘一个’也不存在了?”不等他说完,龙澈然便凑近他,恶狠狠咬字,虽然语气似还带着笑意,但他其实却是愤怒已极。

    这管账的,居然敢说自己是废人?居然敢这么贬低自己?居然说本大爷没理由在他身边?他这是在骂他自己还在骂本大爷我啊!

    拼命深吸气,深呼气,龙澈然在心里告诫自己——

    师兄教导的,怒伤肝,怒伤肝……

    风湘陵听出他的暗示,搁在膝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微微抿了抿唇,方道,“龙哥,本魔君说过,只当你是朋友,既然结果已定,你不如放手,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末了,又加了句,“毕竟,男子相恋,有违天道,也于世俗伦常所不容。”

    龙澈然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哈哈笑了,“管账的,你一下摆出这么多理由,要本大爷先对付哪个好呢?”

    “这样吧!各个击破!”满满自信,倒是风湘陵完全未料,稍稍定了定心神,他想听他怎么说。

    “先来最简单的——所谓‘男子相恋’云云,管账的,你不觉得对本大爷讲那些世俗什么的,根本就很好笑嘛!本大爷何时说过自己在乎那些东西?啧啧……这么久了,你居然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实在也不怎么聪明嘛!”

    “再来稍微复杂一点的,你说自己是个‘废人’?管账的,我可不信,你说这话的语气,本大爷半点自暴自弃可都听不出来——不是我说,装也要装得彻底一点嘛!再说了,本大爷会武功,也看得见,又不定要再加一身武功,再加一双眼睛,凭什么现在本大爷就没理由跟着你啦?”

    “至于什么理由?你也明白,不然……还要我再说一遍?我喜……”作势就要往下说,却见风湘陵猛然站起身,手撑在桌上,然后,握成拳。

    “龙哥,可我并不喜欢你,你成天跟着我,我会觉得厌烦。”狠了狠心,风湘陵干脆如是说。

    龙澈然一怔,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不,本大爷不信,你昨夜那种态度,本大爷绝对不信,你对本大爷一点喜欢都没有。”

    “……”沉默,风湘陵突然很后悔,自己忍不住流露出真实的感情。

    “而且,”见风湘陵一时无话,龙澈然又道,“那晚的事,本大爷不相信,你会在完全不喜欢的情况下跟我做,因为本大爷认定,那种事,是跟喜欢的人,才可以的。”

    风湘陵神色略有些怔忡,脑中恍惚又回忆起,那晚,龙澈然敲动他心扉的话语。

    “管账的……我只喜欢你……这种事,不想跟别人做……”

    “管账的……我想抱抱你……好不好?”

    无论什么时候,这个人,这个从不会将心事憋紧的人,这个与自己几乎完全相反的人,他的话,总能轻易,叩响他心间最脆弱的那一根弦。

    “龙哥,你误会了。”风湘陵缓缓道,语气隐约有些飘摇,渺渺然似曳在深秋浅江里的一叶孤舟。

    龙澈然不以为然地笑笑,完全胸有成竹,“误会?误会什么?”

    “那些,其实是因为……”顿了顿,风湘陵深吸一口气,然后,微微启唇,“因为你,很像一个人。”

    睁大眼睛,龙澈然有些不可思议,他说他,很像一个人,这是……什么意思?

    风湘陵微微仰起头,眼神空空地,仿佛落向窗外,窗外,有个小小的莲花池,已经,孕了几粒花骨朵儿,形状不大,该是睡莲。

    莲心紧闭,那些小小的笑靥仿佛随时都会凋零般,不知是否还能求得几个朝夕的绽放。又或者,在偶尔早致的清寒下,便徒生一梦,留待来时?

    原本就,两者,皆无奈呵……

    “我其实,心里有喜欢的人。”风湘陵淡淡道,回过头,以直视龙澈然的姿态,神色从容,甚至唇角仿佛还挂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笑意。

    龙澈然不由眯起眼,仔细审视他脸上的表情,“管账的,你不要为了气走我,连这种理由也编吧?”

    风湘陵却是轻轻一摇头,“不,是真的。”

    脚步轻移,手扶着圆桌的边缘,找到方位,风湘陵缓缓踱至门边,龙澈然追着他的背影,忽然心头一跳,那样的背影,太落寞,太萧瑟,也太黯然,让他几乎就要相信他说的话。

    “他与我,相识已有十载。”

    “十五岁那年,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他。”

    “十八岁那年,他对我表露心迹,然后,我们便在一起了……”

    龙澈然怔住,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听不下去,然而,风湘陵的声音却再次传了过来,“你说的,唯有相爱的人才可以……我与他,也有过……”

    “够了!”龙澈然气血上涌,再也忍不住出声大吼,拳头狠狠捶在身旁桌上,几片木屑翻起,正中留下一个凹陷。

    风湘陵身子轻颤,不再言语。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像他,所以才将我当成他,一时错乱,做出那种事……”龙澈然边质问风湘陵边不住地摇头,像是在替他辩解,又像是要避免自己再生出这些荒唐之极的想法,“不、不对!管账的,你不会这样的,你一向做什么都清清楚楚,不可能会这么糊涂……”

    对,对,就是这样,你向来对自己严苛,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然而,已不容龙澈然再为他辩护,那人的嗓音又一次轻轻地传来,“龙哥,情之一物,你若真的深有体会,就该明白,遇上它,再坚强的理性,也会有那么些时候,无法克制。”

    情之一物……情之一物……

    龙澈然反复喃喃着这四个字,反复咀嚼风湘陵话中那种深刻难解的沧桑味道,那样的语气,那样的感叹,绝非不识情为何物的人能够有的……

    所以,他是真的,有喜欢的人?真的?

    龙澈然抬起头,望向风湘陵背影,白衣素雅,简洁若仙,无论什么时候看去,都如这世间最唯美的画卷,最甘冽的醇酒,能让人沉醉其间,难以自拔。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得到,他的喜欢?

    “管账的,他,是不是就是黑衣姑娘的主子?”

    龙澈然想了想,这样问道,然后,差不多在意料之中,他看见那人轻轻点了点头,“所以,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致使你没办法原谅他,却又仍旧想着他?”

    怔了怔,风湘陵仍是点头。

    龙澈然忽而一笑,“无法相见,却仍旧想念,管账的,这可真像你会做的事。”轻叹了口气,他便大步走上前,站到风湘陵对面。

    而对方似感觉到什么,略有些慌乱地别过脸。

    龙澈然却不管他的逃避,仍是固执地轻抬起风湘陵下颌,深深凝住那张让他既无可奈何又怜惜刻骨的容颜,“不过,管账的……这,可不是本大爷会做的事。”

    风湘陵一愣,龙澈然却继续道,“他与你有隔阂,但你们可能终会重逢,这点本大爷……有觉悟。”

    “但是在那之前……”

    微俯下身,宛如耍赖般轻轻磨蹭那紧抿的苍白唇瓣,龙澈然总算相信了,情之一物,遇上了,便是万劫不复,再也无法回头。

    “在那之前,我会做个合格的……替代品。”

    风湘陵完全呆住,那双张开的臂膀,却再一次紧紧拥住他。

    “管账的,你真傻,本大爷武功这么好,都不知道利用一下……无论如何,你总要去求医治病的吧,有个人免费保护你,多划算!”

    “而且,你看不见的这段日子,本大爷就做你的眼睛,帮你看东西,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会摔倒,也不用担心别人会怎么看你……”

    深紫的眸子无神地睁开,只是,那些隐隐泛起的水汽,却让它们仿佛添了些神采,一瞬间鲜活了起来。

    “而且……而且……管账的,如果你很想很想他了,你可以……可以把本大爷当他,”顿了顿,又像觉得不妥,那深埋在发间颈项的脑袋委屈地缩了缩,“当然……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本大爷会……会自己离开的。”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风湘陵觉得,自己全身的知觉都似要被掏空,只剩下,那种沉重的心痛。

    耳边,那个人还在说着,他说,“你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我会再赖着你不走……就算,就算我舍不得,也只会偷偷跟着你,绝不会让你发现,让你为难的。

    “管账的,这段日子,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好不好?

    让我,留在你身边……

    又赶了十天的路,龙澈然总算在第十一天的傍晚,找到一处小镇,安置风湘陵在客栈歇下。

    幸而瑕妤那日过来,还带回了腾云驾雾,以及一包常用的东西,其中,还有两套适合风湘陵穿的衣服。

    龙澈然将要用的物品摆在风湘陵习惯又好拿的位置,然后,用手试了下木桶的水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举动完全有赌气跟瑕妤比细心的成分在里面。

    沉默地做完这些,龙澈然方才转身,略一犹豫,仍旧对床边静静坐着人笑道,“管账的,本大爷先出去探探路,顺便再逛逛,你洗好了就歇下吧,这么多天风餐露宿,也该累了。”

    嘴唇动了动,风湘陵没有回答,仍旧半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而龙澈然似乎也没指望他会回答,毫不介意地一咧嘴,便大步出了房间,临去时仔细关上门。

    房内重又恢复宁静,半晌,风湘陵方才缓缓抬起眼,稍稍偏往刚刚最后一丝声响传来的方向,紫瞳里深深的空洞,寂寂如冬日未融的冰面。

    放在膝上的手,略略收紧。

    房顶传来轻微的瓦片摩擦声,似乎极尽小心翼翼,但风湘陵却听见了,对声音已经分外敏感的他,不止听见,更听出了,那是谁。

    今夜,那人怕是又要在屋顶上度过了吧。

    不是不了解他的苦心,十日郊外同行,并非找不到可以投宿的地方,而是,顾虑自己的心情,给一个适应的时间,尽量在深入人烟之前,熟悉怎样不用眼睛,行动如常。

    他说过,不用担心会摔倒,不用担心别人会怎么看你。

    攥紧的手缓缓松开,摸向床沿,风湘陵起身站了起来,循着往日的习惯,正前方,温温的热气弥漫上脸颊,风湘陵开始动手解开衣衫。

    瑕妤留下的药,是风瞿先生特配的,沐浴用,有舒筋活血的功效,风湘陵微微一笑,虽然知道,对他来说这或许略显多余,但毕竟,是三个人、三份心意,或许,还得加上房顶上那一个……所以,还是不要辜负了吧。

    抬腿步入木桶,身子下沉的一瞬,柔柔的水波便欢悦地围拢上来,温温热热,将他包裹,就像,几番梦里,那相似的怀抱。

    管账的,这段日子,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耳畔又响起,那时那人,那句分明恳求的话,卑微的问句,从那样的他口中说出,让风湘陵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事。

    隐隐的药香飘在鼻端,有些微苦,有些清涩,但缓缓上升的同时,却真的仿佛,有那种安神宁心的作用。

    房顶上窸窸窣窣的衣料磨蹭声很轻,风湘陵突然觉得很安心,这些日子以来,在外露宿,或者是身侧、或者是头顶树梢,不远不近,这个声音,都会入梦。

    管账的,我不会让你为难,你放心。

    你放心……

    缓缓沉下身子,风湘陵突然觉得,有些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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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回复意识已不知是什么时候,只摸到身上衣料柔软舒适,闻着犹带阳光清香,温暖的衾被密密将他包裹,整个人都快成了个大馒头。

    不由自主轻笑出声,风湘陵抬起手,轻触床沿。

    “管账的,你醒了?”

    声音是从门边传来的,跟他身上穿着的衣服一样,透着阳光味道,风湘陵恍惚忆起,昨晚,自己该是在木桶里睡着了的。

    龙澈然放下手中的纸包,冲仍还有些怔怔地躺在床上,微微面向他的风湘陵笑道,“管账的,还没睡醒呢?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都快第二天晚上啦!”

    还是那般大大咧咧的笑容,仿佛风湘陵还看得到一般,与以前毫无二致,然后,在瞥见从床上坐起的那人微微皱起秀眉时,龙澈然笑得愈发开怀,“傻瓜!骗你的,现在也不过午后。”

    说着走到床边,微微扶着他,“你这家伙,才多睡一会儿,就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似的,真让人cao不完的心。”

    手上才刚触到那肩膀,龙澈然便察觉到一丝轻微的颤抖,急忙尴尬地止了动作,可先前不自主脱口而出的关怀之语,已经收不回来。

    干咳一声,龙澈然转身回到桌边,缓慢地解开纸包,直到听见身后轻轻的脚步声正向这边走来,他才总算又松了一口气,“管账的,快来尝尝,本大爷寻到的好东西!”

    安静地坐下,风湘陵微微抬起头,似是询问。

    龙澈然也跟着坐在他身边不远,隔开一个凳子的距离,“本大爷早上随意逛逛,听镇上人讲,他们这里盛产一种鱼和香草,还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秘制配方,做出来的糕点最是特别,还被选为朝廷贡品呢!”

    洋洋得意地摊开纸包,露出里面的浅绿色小圆球。

    “能在外面吃到皇宫里的东西,是不是很难得的享受?”龙澈然满脸兴奋地注意着风湘陵脸上表情,却见那人先是微微笑了笑,却在下一刻,蓦地有些怔愣。

    淡淡的甜香从纸包内小小的物体上散发出来,是种,曾经相识的味道。

    他好像,吃过这种东西。

    是叫什么来着,浮水绿茸糕?

    “很香……”风湘陵轻轻点了点头。

    龙澈然闻言不由呆滞,本来以为风湘陵刚刚那种奇怪的表现,是不喜欢自己买的东西的,可现下,他居然表示赞赏,而且关键……

    这是管账的这么多天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耶!

    心头雀跃,龙澈然觉得自己的手都在止不住颤抖,声音亦是,“那、那……你快尝尝看!”说着就将纸包赶紧往风湘陵这边推了推。

    没有动静,龙澈然生怕刚刚才好起来的气氛又莫名飞走,心下着急,干脆伸手拿起一块,送到风湘陵嘴边,“很好吃的!本大爷不骗你!”

    唇沾着那带点温热的糕点,鼻尖充斥都是熟悉的甜甜味道,可风湘陵却突然没来由地,有些心痛。

    龙澈然的颤抖,龙澈然的恐惧,龙澈然的希冀,他都能察觉到的,一点一滴,一丝一毫……让他宁愿,失去所有的感觉力,只求,换得一份心安。

    可是,都不行了,都已经做不到了,心,真的好痛,比之那次,几乎要夺去他性命的背叛,这样的心痛,更让他万劫不复,身陷迷途。

    轻轻张开嘴,风湘陵含住,牙齿微微摩挲,咀嚼,那种特别的滋味。

    龙澈然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手指传来,舌尖时不时会碰到,那种酥酥麻麻的触感,让他浑身仿佛被什么过分刺激,忍不住一颤。

    赶紧抽回手,龙澈然急急低下头,明知风湘陵看不到,但他还是像做错事的小孩子般,通红了脸不敢看人,不过,却在想起什么事时,仍旧管不住自己的手,又从纸包里拿了一块糕点。

    管账的好像,挺喜欢吃的。

    这个认知一起,竟让龙澈然暂时忘记了尴尬,满脸雀跃地将下一块糕点送到风湘陵嘴边,像刚刚那般喂他吃掉。心头欢喜的同时,隐隐还未褪去的紧张好像也荡然无存,注视风湘陵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他这个看着的人,似乎更加满足了肚皮。

    不知不觉间,纸包内已经空空如也。龙澈然满意地看风湘陵吃完,正要开始收拾桌子,却在动作刚刚开始时,便完完全全,被什么定住。

    龙澈然知道自己该挪开眼的,可他根本做不到。

    风湘陵微微张开唇瓣,舔了一下犹还沾在表面的食物碎屑,是很平常的意犹未尽的表现,但此刻,在龙澈然看来,那软软的粉红色的舌尖,润泽过后微湿的嘴唇,不经意,却更加魅惑难言的动作,在在都蛊惑着他,唤醒他一直压抑的某些欲念。

    “管账的,我……”喉间像着了火,有些干涩,龙澈然忍不住,向风湘陵靠近些,“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身子轻轻一颤,风湘陵缓缓偏过头,深色的眸子定定的,没有波澜,但龙澈然却恍惚觉得,他此时看着自己的样子,好温柔,温柔到让他沉溺,就像,喝醉了一样。

    “可以吗?就一下……”又轻轻问了一遍,龙澈然害怕被拒绝,不得不小心翼翼,因为他始终记得,自己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替代品而已。

    替代品……

    心口一缩,龙澈然有些想退却。他可真糟糕,不是么?明明是自己说的,要清楚自己喜欢的人究竟是谁,可现在,却又要求风湘陵将他当作别人。

    糟糕透顶……

    “算了,我……”

    “好。”

    龙澈然呆住,他是不是听错了?刚刚那个字,“好”?是风湘陵说出来的么?

    有些不确定地抬眼看过去,那深深的眸,虽然空洞,却依然漂亮到不可思议,那样深紫的流光,是他穷尽一生也游不出去的海洋。

    温柔地启唇,他听他说,“好。”

    是不是,再也可以不用犹豫?什么都不想去管,就算只是替代品也罢……是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

    倾身上前,龙澈然攫住了眼前诱人的花瓣。与记忆里仅有的那两次同样柔软、同样甜美,同样让他心醉神迷,一尝,就是上了瘾的美酒,难以放开。

    龙澈然觉得,他是真正,沉迷了。不由自主竟想起那次,给风湘陵胡乱喂药时,体会过的奇妙感觉。

    舌尖轻抵牙关,龙澈然尝试着稍稍摩挲一下,几分胆怯,几分探索,几分渴求,而那光洁的贝齿,在他锲而不舍的温存下,终是缓缓张开。

    迫不及待地,灵舌裹卷着力量,开始攻城掠地,二人交融的空间里,淡淡的甜味犹在浮荡,龙澈然恍惚似醉了,连那羞怯的丁香是什么时候开始,接受了他的邀请,与自己相互交缠,都已经不记得。

    只剩下,只剩下,那种甘甜至极的感觉,让他不可抑制地揽住了风湘陵的腰,钳住他,将人揽向自己,胸膛相贴。然后,扣紧他的头,更紧密地热烈吮吻,每一丝他的气息,都不愿放过。

    “唔……”

    直到风湘陵忍不住逸出一丝低吟,两人都快喘不过气来,龙澈然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他,正想再凑上去,却猛然察觉不对劲。

    他们现在的姿势……风湘陵已经被他揽坐在他腿上,而且……而且,他居然该死的因为刚刚那个吻而有了反应?!

    “我……我……”完全乱了阵脚,龙澈然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这样,风湘陵会怎么看他啊?得寸进尺?不知廉耻?禽兽不如?

    天哪——

    龙澈然恨不得立刻从这人间蒸发掉,“弹、管账的……我……我……”可是嗫嚅了半天,情势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龙澈然瞧着自己控制力居然如此之差,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完全蔫儿了,“对不起……”低下头,一副任君处置,要杀要剐绝无二话的模样。

    半晌沉默,在龙澈然几乎已经快要绝望的时候,风湘陵轻轻浅浅的笑声却飘忽地传来。

    完了,他都已经气得在笑……

    龙澈然觉得,自己干脆还是引颈自戮,就地正法好了。

    然而,还没等他付诸行动,一双温温柔柔的手臂却突然缠上他脖颈,丝绸般的触感冰凉舒服,但耳边融融的呼吸声却更让他恍若飘在云端,心跳如战鼓。

    舌尖软腻,轻轻描画着耳廓的形状,风湘陵意料之中地感觉到,那里正在渐渐发烫,而身下另一处,磨蹭着自己的地方,也从先前的惊吓中,重又不可抑制地抬起头来。

    他当然知道,龙澈然是极力想抑制的,但身体跟心都一样诚实,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半带恶作剧地,稍稍挪了挪身子,风湘陵果然听到,一阵没来得及收住的抽气声,低低的,隐隐懊恼,隐隐委屈,隐隐自责。

    心头一紧,风湘陵猛然意识到,自己若是再不说话,龙澈然可能真会当场自行了断了。

    终是不信的吧?也对,就连他自己,也不曾料到,刚刚感受到那人近在咫尺的欲望时,心中涌现竟无分毫嫌恶,甚至,那一丝丝甜蜜,即使能用苛言厉行瞒过眼前人,却始终骗不了自己。

    真是因为,那所谓的,替身情结么?

    自嘲般摇了摇头,风湘陵再次收紧手臂,将脸完全埋入龙澈然颈项,他可以想象,自己现下脸上发烧的程度,绝对不亚于龙澈然,但是,不愿退却,亦无从后悔。

    十日,够了。就算未来屈指可数,有了今日,也已足够。

    龙澈然有些怔怔,风湘陵这动作,怎么跟愤怒的表现,不太一样?

    然而,已不容他再有这种傻气至极不着边际的疑惑,耳畔,低低的嗓音,带着些痒痒的蛊惑意味,已经飘入耳膜。

    他说,“想要么?”

    “……要?要什么?”完全进入呆傻状态。

    声音又低了几分,有点气闷。风湘陵心头暗骂龙澈然不解风情,却就是这么个不解风情的呆子,这一次,彻底乱了他的心。

    无可奈何,轻轻一叹,淡色的唇顺着耳垂,顺着脸颊,顺着下颌,最后,轻柔落雪,点上唇畔。

    龙澈然如坠迷梦,依稀中,他仿佛听见,那幽幽软软的声线——

    “要我……澈,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