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白杜鹃

    第四十七章　　　　白杜鹃

    性爱之后，入睡很快，睡眠也十分深沉，第二天清晨，朴承基准时在卯正的时候起床，房间里的炭火在夜半时分已经熄灭，此时房中很有些冷，朴承基披了衣服坐在床头，系好长裤，这时柳生真辉也醒来，坐起身体从后面搂住了他，探过头来细细地亲着他的脖颈，绵软地说：“这么早就起来了吗？”

    那慵懒黏腻的声音让人的头皮一阵发麻，朴承基抿嘴一笑，即使只是一个晚上，却已经看到了这个人的另一面，真的好像猫一样，虽然野性不羁，然而却很黏人，从前并非这样的关系，柳生真辉给自己的印象，总好像是落花飘零在水上，当然是很美，但花与水都是无心的，这也令自己深深不安，然而如今却发觉，真的是很爱缠人啊，好像融化的麦芽糖，又甜又黏。

    朴承基转过脖颈，微微俯下头来，声音柔和地说：“我今天晚上过来陪你。”

    就是这样一低头的柔情，仿佛一簇洁白的杜鹃垂下枝条，硕大柔软的花瓣轻轻沾湿在水面，当花枝随风摆动，原本平静的水面上便荡起细微的涟漪，水与花都是有情的。

    第三天十二月十九日，是朴承基在福州的最后一日，二十日他就要启程去安佑军中。

    这一天晚上，洪麟、瀚白、任宝、裴容坐在酒馆里，为朴承基、柳萱等人践行，廉晶一看这个情形，真的是很诡异啊，健龙卫原本冰炭不同炉的两派人马，居然坐在一处喝酒，让人感到即使是天上浮云的变幻，也不如人世间情势的翻转来得令人诧异。

    洪麟给朴承基倒了酒，再次为了柳生真辉向朴承基表示感谢，并且预祝收复开京战争的成功，瀚白与柳萱随意地说着话。

    任宝则叮嘱柳生真辉：“这一次与朴中郎一起去开京，一定要当心啊，虽然是作医官，可是也可能受到袭击的。”

    柳生真辉笑着点头：“尽管放心，我一定留意的。”

    如今对两边的派系，柳生真辉是看得很清楚的了，洪麟这一边，瀚白是一个机警敏锐的人，而任宝则相对忠厚，自己与这两个人相处得都很好，与裴容也比较熟悉，而朴承基这边，他与之关系最密切的是柳萱，对于两边的人，柳生真辉的原则是，保持个人交往，但坚决不参与派系纷争。

    因为第二天清早便要启程，因此这一餐送别酒并没有持续到太晚，将近亥时，众人便走出了酒馆的门。

    柳萱与柳生真辉并肩走在一起，与别人有一段距离，柳萱低声说：“洪医官，请好好珍惜承基。”

    朴承基的情感道路真的太过坎坷，与其两班道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军务系统中，因为自身的精明才干，朴承基一直十分顺利，稳步升迁，然而在感情方面，一直都是非常苦的。

    柳生真辉点头道：“我是认真对待的。”

    腊月很快过尽，至正二十二年的一月初，朴承基和柳生真辉在安佑的军中，一路进发到开京东郊，这里已经屯集了高丽的二十万军队，那些当今知名的将领，比如安佑、李芳实、黄裳、韩方信、李余庆、金得培、安遇庆、李龟寿、崔莹，全都齐集于此，正月初七，郑世云指挥军队包围了开京，初八日凌晨，总攻即将开始，朴承基穿戴了皮甲，武器配备齐全，正要走出去，柳生真辉在后面叫住了他：“请等一等！”

    朴承基顿住脚步，回头一看，只见柳生真辉手里拿着火石火镰，用力敲击了两下，几点橙红色的火星在空中一闪而灭，“祝武运长久。”

    朴承基点了点头：“我很快就回来。”

    柳生真辉很快整理好衣着，赶往医疗所，总攻马上便要发动，很快便会有源源不断的伤患送往这里。

    此时开京城中，“关先生”关铎也已经起了床，作为东征高丽的红巾军统帅，这一阵的局势很令他忧虑，虽然在十一月底占领了开京，仿佛已经要灭亡高丽这个国度，那时也是十分兴奋的，然而从那之后，局势竟然少有进一步的发展，高丽的军队团团从四面蜂拥而来，几次要再向南部进展，却都十分困难，而且原本已经占领的那些州县，不时地便会遭受袭击，眼看便是陷入了一个泥潭。

    关铎也晓得，高丽人多数是不喜欢红巾军的，虽然有一些不得志的人会投靠这边，希望以此另类途径，获得人生抱负的实现，然而对于大部分高丽人，红巾军对她们的生存产生了严重的威胁。

    作为占领军，红巾军当然是要“物资征用”的，高丽连年天灾兵祸，本来便很是匮乏，这样大数量的纯粹的消耗者忽然从境外涌入，向她们征收各项生存资料，对于她们当然造成了相当程度的紧张；而且红巾军的军纪也很成问题，一路攻略当然是不必说了，就连在开京，也不能稍稍收敛一些，反而变本加厉。

    进入了高丽的心脏，久负盛名的开京，许多人得意忘形，恣意杀虐，如果不是自己及时阻止，连王室的医官都要给他们杀掉，这些技术人员还是可以用的，军中虽然也有郎中，但这些则是专门供奉王室的医师，水平当然是很不一样的，通过翻译来诊病，很令人感到信心，而且也有一种“终于跨越了阶层”的满足感。

    如今的情形更加危险，高丽的大量军队从昨天开始布置，已经把开京严密包围，自己昨天站在城墙上向下望，只见四面的高丽军队密密麻麻，晃动的人头望过去都是一个个移动的黑点，看上去仿佛蚂蚁一般，关铎知道，高丽人很快就要发动猛烈的攻击，而且看数量，对方占据优势，这让他不禁忧心忡忡。

    关铎刚准备吃早饭，就在这时，外面发生一片喧哗，有人匆忙奔走起来，关铎提高了声音问：“发生何事？”

    一名亲兵赶进来禀告道：“高丽人攻城了，要夺取咱们的开京。”

    关铎：……这便是“反认她乡是故乡”，红巾军在这里，或许终究只是过客。

    然而关铎却坚定地说：“立刻组织抵御！”

    这一场开京攻防战十分激烈，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傍晚，万户李成桂带领两千精锐的亲兵，率先登上南面城墙，在那里打开一个缺口，很快朴承基也从东面攻入，清理了城墙上面的红巾军，一路冲下去打开城门，外面的大批高丽军涌入城中，逐条街开始了巷战，每个房屋搜杀，进行得异常惨烈。

    朴承基持着染血的宝剑，带了一队兵士，行走在街巷，路面但凡看得到的红巾军，已经全部格杀，前方是一扇紧闭的房门，朴承基向玄英寿示意了一下，玄英寿上前便拍门，口中还叫着：“开门，快开门！”

    很快门便从里面打开，一个女子站在门内，玄英寿注目向里面飞快扫视一眼，见是空空荡荡，便从她身边抢步进去。

    朴承基这时问她：“可看到红贼？”

    那女子用手指悄悄地向西边邻家房屋指了一指，又比出三根手指，朴承基会意，带着人马上往隔壁而去，然而撞开了门之后搜查一番，整间房并没有人。

    朴承基看着卧房地面立着的大木柜，悄悄从侧面接近，猛地拉开柜门，里面哇哇叫着便跳出两个男人，手里都挥舞着钢刀，朴承基一剑便将迎面扑来的那个红巾军刺倒，许成林砍倒另外一个，朴承基想到那个女子表示的意思是“三个人”，便又向柜子里看，只见一个男人抱着头，正缩在柜角，浑身乱颤，声音颤抖得比身体还厉害，呜呜哇哇仿佛哭泣一般，显然是在哀求饶命。

    朴承基一剑就从那人的肋下刺入，那人“啊！～～”地一声惨叫，然而腹部的伤口一时并不致命，见那人将原本抱着头的手放下来，捂着侧腹部狂叫，朴承基调转剑尖，侧面尖锋从对方的颈动脉划过，一道鲜血登时喷溅出来，那人捂着脖子哀叫片刻，便渐渐没了声息。

    开京之中残存的高丽人此时纷纷出动，有的给军队指点红巾军躲藏的处所，有人直接便拿起武器，加入了战争之中，到了这一天的傍晚，城中的红巾军终于基本肃清，朴承基简单吃了晚饭，与廉晶一起带领一部分控鹤军，打起火把继续搜索残敌，一直到深夜，柳萱与崔瑨带着已经恢复精力的另一批人过来接手，他这才返回驻地休息。

    第二天正月初九，城中的局势已经基本平静，原本在城外大营的一些机构，比如活人署，便转移到了城中。

    这一天的傍晚，柳生真辉来到朴承基的房间，伤患的救治工作虽然紧张，却也不是十二个时辰不休息的，更何况柳生真辉从昨天开始，到现在已经三十几个小时没有闭过眼睛，再这样持续下去，是容易发生事故的。

    柳生真辉进了门便打量四处：“和原来没有很大改变。”

    朴承基住的乃是从前的军官宿舍，分配驻地的时候，特意向安佑请求驻防这个地方。

    朴承基轻轻摇头：“终究是不一样了。”

    昨晚进入这间旧时的房间，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地面上摔碎的那只白瓷面具，这只东西能够保存到现在，还是很有些出乎意料的，然而在重入开京的战斗中，终于还是破碎了。

    玄英寿等亲兵很快将这里收拾干净，那几片碎瓷片给清扫了出去，朴承基并没有多情地将瓷片捡起来，放在掌心缅怀，他只是脑中盘旋着“黄金假面”的过去，看着那些瓷片给收进垃圾铲里，倾倒了出去。

    柳生真辉左右看着：“损坏了什么东西吗？啊，文具似乎不见了，我还记得那只画着章鱼的笔洗，很有趣的。”

    朴承基微微一笑，章鱼笔洗啊，确实也是很可惜的，提到那只笔洗，就想到了自己与柳生真辉脱掉衣服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就像两只八爪鱼，紧紧扣在一起。

    朴承基伸出手去，五指与朴承基的手指相扣，问道：“活人署怎么样？”

    柳生真辉摇头道：“还没有去看过，不过到现在并没有见到孙医官，不知他在哪里。”

    朴承基略停片刻，道：“明天问一问其她医疗所，或许在那里，京都的幸存者也可能知道一些消息。”

    柳生真辉点了点头，然后用左手掩着嘴，打了一个呵欠：“希望他是在其她军那里。承基，我想睡了。”

    朴承基放松了他的右手，很是关切地说：“早一点休息吧，你的眼眶下面发青。”

    大量伤者送到医疗所，医官也是很辛苦的。

    柳生真辉勉强振作精神，向着他一笑：“你也尽快安歇吧。”

    朴承基点头道：“我再去巡查一下，回来便睡了。”

    柳生真辉很快脱掉外衣，躺在地炕上，蒙上被子便闭上了眼睛，朴承基向他注目望了片刻，转身出去，查看当晚的警备，半个时辰之后回来，柳生真辉已经入睡，然而听到房间里轻微的声音，却仍然勉强招呼了一声：“你回来了啊。”

    朴承基脱了衣服，躺在他的身边，握住他的一只手：“一切都很平安，好好休息吧。”

    柳生真辉含糊地应了一声，很快重新睡去，朴承基闭上眼睛，他也十分疲倦了，困意很快袭上来，陷入睡眠之前，朴承基脑子里盘旋着一个念头：在自己离开京都之后，是谁住在这里？

    控鹤军撤离之后，这处地方绝不是空置，当自己回到昔日的住所，发现里面有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个人物品，花花绿绿的头巾之类，显然是有人居于此处，那样一个扎着花头巾的红巾军，可惜自己无法知道他的面目如何，不过无论他长得什么样子，自己都只有厌烦，虽然已经将那人的东西全部清除掉，可是那种气息仍然回旋不绝，只要一想到曾经有一个红头贼住在自己的地方，像自己与柳生真辉一样，睡在这面地炕上，心中那种冰冷便更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