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晚上的神武殿宫灯明亮,美食飨宴大摆长席,尽是珍馐野味,让人过之垂涎。武将们侃侃而谈今天如何大显身手,又传扬着秦王挥剑斩熊首的经过,添油加醋,好不热闹。 唯有一席素白衣衫匆匆掠过热闹的人群,毫不留恋这些熙攘热络。 湫洛早早打听了宫中守卫的住处——这与他而言并不难,现在满宫皆知秦王宠信于他,谁不想帮他一二以求搭上关系?况且纵使被人发现他去见徐良,那人今天救过他一命,去感谢自是正常不过。 绕过热闹的宫阁,守卫居住的地方在宫中偏僻的下房。现在正是秦王宴请众臣的时候,守卫们不是去巡视,就去略凑个热闹,顺便寻些美味来打牙祭。徐良受伤本就在屋里歇了,所以只要循着有亮光的营房问去,很快就可以找到徐良的住所。 当湫洛敲开营房的门时,徐良正坐在桌前喝着茶,似乎一点都不意外湫洛的到来。 湫洛看他气定神闲,心里的猜测更是笃定三分。 “你今天说的话,”湫洛懒得周旋,直接开门见山,“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公子不去赴宴?”徐良意外地没有回答,反而是转移了话题。 湫洛皱了皱眉,他已经做好了应付各种回答的准备,却不想对方却给予他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答案。 徐良见湫洛没有回话,看了看湫洛身后。湫洛这才会意道:“没有人跟来,我借着空出来的,筵席正式开始之前赶回去便可,秦王不会在意我离开片刻。” 徐良听了,起身向门口张望了一下,关上了门。就在徐良转过身的时候,他朝着湫洛笔直地跪了下来。 湫洛想不到徐良突然下跪,略吃一惊,蹙眉道:“你这是何故?” 徐良规规矩矩地行了太子大礼,却不起身,只是俯首恭敬道:“属下狼穆,奉燕王之命请太子回宫。” “太子?”湫洛听了心里一紧,顿觉不妙,一把揪住狼穆,质问道:“什么叫‘太子’?丹怎么了?!” “回太子的话,”狼穆虽然语气恭敬,但却总听着有种不卑不亢的冷漠,“属下今早已经通报太子了,前太子丹已死。所以依照祖制,殿下现在才是当今大燕的太子。” “不可能!”湫洛顿觉得犹如五雷轰顶。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他那温柔而健朗的哥哥,丹,已经死了?! “不,你在骗我!你假冒燕使,到底是何居心!”湫洛像是被烫到一般甩开狼穆,怒斥道。也许是力道太大,他不由得退了两步,正好撞到身后的桌子,震得茶具碎了一地。 湫洛倚着桌子,此时才察觉到双手已是微微颤抖。心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忽地好沉好沉…… 狼穆冷眼道:“太子爷身为皇族嫡子,就应当有随时接替前太子的觉悟。现在狼穆被派来追随太子爷,还请太子爷示下。” “胡说!”湫洛一甩衣袖,似乎是想将狼穆的话抛诸脑后。 “莫非太子已经与秦王修好?燕王陛下以及听说了些许风声,希望太子爷自重,切莫在这个时候闹出些流言蜚语。” 湫洛听了这话,又羞又愤,却无从辩驳,只是脸色白了许多:“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你说的一切,我都无法相信。” “太子爷若是信属下,属下自会拿出凭据。可是太子爷若不信,那属下纵是拿出了信物,也于太子爷无用。” “无凭无据,你只是个身份不明的侍卫,我实难坦诚。”湫洛的目光紧了紧,透出些许固执。 然而狼穆没有反驳,依然只是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这是一种无形的压迫,如果湫洛不回应他的太子之力,他大有不起来的意思。这下子湫洛被驾到一个尴尬的地方——如果他回应,那么就是默认了燕太子的身份;可是若不回应,就是默认了叛离燕国。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一个长跪不起,一个久立无言。 这是较量两个人心态的时候,凭的是谁更有静待对方投降的筹码。显然,湫洛在这无声的较量中沉不住气了。他开口道:“你是怎么知道丹的事情的?若此事可以解释得通,那我就信你。” 狼穆听了,冷笑道:“太子爷莫非真被那秦贼迷了心智,说什么您都信了?秦王乃虎狼之人,无论传出他杀了谁都不奇怪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湫洛听到秦王之事,不自觉地声音都提高了,“你的意思是,秦王杀了丹?!” “陛下难道不信?”狼穆反问道。 “非但不信,而且确信是不言乱语!” 狼穆叹了口气,冷道:“太子爷可知秦王发兵蓟都之事?” “什么!”湫洛吓了一跳。秦王发兵攻打燕国上都,怎么可能!他不是一直都和自己在一起吗。心里沉了沉,但湫洛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不可轻信外人的一面之词。 毕竟,那个曾经救过他的人,现在日日夜夜都与自己在一起。从冬季的温泉雪夜,到围猎的海誓山盟,他们谈尽了风花雪月,诉尽了无悔衷肠…… 湫洛死死咬住下唇,几出几个僵硬的字:“无事造谣,你可知罪!” 谁知狼穆伏面在地,深深叩首道:“如果太子爷因为狼穆说出实情便要治罪,请动手吧。” 铛—— 湫洛抽出了侍卫的佩剑,锋利的刀尖直抵狼穆后颈。微微颤抖的手,将剑抬起,豁然挥下…… 一阵风声紧。最终,剑还是停在了半空。 湫洛将佩剑扔在地上,拂袖而去。 狼穆一直没有抬起头来,只听得凌乱的脚步远去了。过了很久,他才从地上缓缓爬起来,抖了抖衣袍上的浮灰。眼底,是意味不明的轻笑: 太子爷的心,已经乱了。 只要再添把火,不消多时,他的太子爷就会重新归列到他们的阵营。无论如何,他都有需要达成的目的,所以即使不择手段,他也会顺利完成…… ———————————————————————————————— 天灯高悬,宫人一齐布了后屏画盏,便邀文武百官入殿。 良辰吉日,扶涯宣了祭天的朝恩赋,便命宫人撤去香盒的顶盖。 此时,秦王才从屏风后姗姗出来,紧跟在身后的,是一位素白衣衫的翩跹公子。那公子乌丝松散,似乎还未及冠,略显瘦削的脸颊上五官柔和清秀,两弯柳叶眉下目若秋波,走在威严十足的秦王身边,他却是全场唯一不卑不亢的人儿,显得格外含蓄,内敛,超凡脱俗。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那公子竟然落座在秦王身侧,惹得坐下一片唏嘘。于是不谙宫事的官员便纷纷议论,这才知道这位就是名声鹊起的燕国公子湫洛——一个能够让秦王龙炎瞬悦的奇人。 秦王今天心情大好,满觞快饮,海量惊人。湫洛连番敬酒下来,本意是要灌醉了秦王好一问今天狼穆所言,可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委实是错误的。因为秦王的酒量似乎是个无底洞,不可计数的玉液琼浆下去,却丝毫不见醉意。 漫长的欢歌乐舞,君臣同乐,唯有湫洛心里忐忑万分。他不知道是不是该向秦王询问狼穆所言之事,如果得到的是肯定的答复,湫洛真的不知要如何面对;而若此事只是狼穆杜撰,那么如果问了出口,那必然伤了和气。毕竟秦王是那样的信任他,而他…… 湫洛的心狠狠疼着,他知道秦王对自己素来信任,可自己却因为陌生人的一句话而有所动摇。看着身旁的君王,果敢、坦荡、威严,湫洛怎么能将那句话问出口? 忽然间,秦王的手臂环上了湫洛的腰,让湫洛邓然吓了一跳——这可是秦王宴请百官的时候,他怎么能做出这样堂而皇之的亲密举动?湫洛脸色变了又变,再看秦王,却是嘴角勾起满足而玩味的笑意。湫洛这才略有恍然,原来他们的位置距离百官较远,又加之君王之席有高桌相阻、况夜色幽深,酒酣人悦,谁还能顾及他们桌后的小动作? 但湫洛还是担心有人看到,小声对秦王说:“大庭广众……” 谁知秦王借着酒樽遮口,道:“如果你不满意,朕可以当众吻你。” 湫洛听了又气又急,生怕秦王真的做出那种事,连忙红着脸摇头拒绝。秦王哈哈大笑,惹来群臣瞩目。 “秦王何故大笑?”一名老臣举杯问。 “朕得佳人,又逢假期,岂不快意?” 群臣听了,也不管是否明白,都只是举杯相和。反正君王后宫之事也碍不着他们,只是附和便可。 这筵席直到三更才渐次散去,秦王千杯酒下肚却只有些微醺,意兴阑珊地搂着湫洛回到神武殿寝宫。湫洛屏退池影等人,亲自为秦王服侍更衣。 秦王坐在床边,暧昧地打量着湫洛,道:“一般宫人亲自为朕宽衣,都是来侍寝的。” 湫洛手里顿了顿,却没有停:“现在吗?” 湫洛此时的乖巧却让秦王有点意外。习惯了相知之前的殊死抵抗,习惯了相知之后的欲拒还迎,今天的湫洛让秦王察觉出些许异样。 “洛儿,你有心事。”秦王说。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听起来似乎更像陈述而不是疑问。 湫洛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直视秦王的眼睛。那是毫不掩饰的眸光,笃定却坚强。湫洛视之良久,终于还是无法将那句话问出来。 “怎么了?”秦王追问道。他将湫洛拉进怀里,语气不是对朝臣的平淡,亦不是传言中面对千军的冷漠,而是一个男人对情人的温和。秦王说:“有什么心事,是朕不能为你分担的吗?” 湫洛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可以用许多的谎言去蒙混过去,但此时他不想骗他。因为眼前这个人是秦王,是那个从他孩童起就偷偷恋着的男人、是救过他性命的君王。湫洛勉强牵出一丝笑意,看起来却是那么孤独:“有点心烦,不值得陛下记挂。” 秦王见他不想说,也不追问。只是湫洛不知道,那个时候的秦王,心里比他更要难过。秦王沉默了半晌,才说:“朕希望能够成为你的靠山——唯一的、却是最笃实的靠山。” 湫洛点点头。秦王揽他躺在床上:“朕今晚什么都不想做,你陪朕躺躺好吗?” 湫洛轻声“嗯”了,乖乖躺在秦王怀里。拢帐被放下,只有帐外一点橘光装点了夜色。湫洛背对秦王、被从身后环抱住,秦王的鼻息就轻轻喷在他的后颈。湫洛睁着眼睛,没有丝毫睡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湫洛却听到秦王轻叹了一声。湫洛原本就不困,此时更是敛住了呼吸。他听到秦王在身后轻轻问了句:“睡了吗?” 湫洛为之前的事情心烦意乱,此时突然不知道应不应该回答。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秦王想必是以为湫洛睡了,也没有多言。 可是片刻之后,秦王接下来的话,却让湫洛心头一跳。那句话彻底将他带入了犹疑两难的境地,让他的疑问再也没能出口。 即使多年之后,当两人站在如此背立的立场上,秦王当夜的那句话却犹在耳畔,成为了束缚湫洛一生的羁绊——伴着夜色如磐,秦王用微不可闻却异常坚定的声音,许下了一个诺言: “若临天下,倾军来迎,江山为媒,君威为证。” 然后,是秦王低低的道歉:“洛儿,对不起,朕唯有一举平定天下,才敢将你迎娶。因为只有那个时候,四海一家,你便不再是燕国公子,而是我嬴政的爱人。请你等着朕……” 眼泪,无声地滑过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