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小说吧 - 耽美小说 - 阋墙在线阅读 - 7、因为活着,所以活着

7、因为活着,所以活着

    上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女生,个子比别的同学总要高上那么一截,她为了能与我们交流,便常常低着头或者稍微弯下腰,时间长了整个人含胸驼背,体态看上去十分不佳。她成绩不错,性子又温和,很得班主任器重,某一天在被叫去办公室说话后我们惊讶地发现:她跟我们交流时会把背部打直了。脖颈如天鹅般修长,再加上她眉目明朗大方,看上去比我们成熟得多,我们得仰着脸才能看见她的双眼。

    这样独特的人,往往不被集体所容纳。尤其是她的胸脯也逐渐丰满起来,她将长发盘在脑后,走路时目不斜视、衣襟带风,似与我们多有扞格。

    所以那天在她的椅子和裙子上出现斑斑血迹时,几乎所有人都刻意与她保持了距离。

    ——除了我。

    她趴在桌子上,脸埋在交搭的两条胳膊里,不愿抬头也不愿说话。我拽着她的手硬把她拉起来,左手握住她纤细的腕子,右手拖起她沾了血渍的椅子,迈着大步直直往外走。我让她去办公室找班主任,自己则拖着椅子去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冲干净,拿纸巾擦干了,原样放回她的座位。

    我对着那些笑嘻嘻围观的同学们大声喊: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生病了吗?我看你们脑子有毛病吧!

    那时的我当然不懂得女性生理期的准确定义,只模模糊糊地知道那大约是一种女生每个月都有的病症。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应该被嘲笑的事,尤其是在她隐隐被排斥的情况下,她长得很好看,我不想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上出现泪痕。

    可惜这件事并没有让我成为那个女生的白马王子,反而让我成了众矢之的。小孩子对流言的威力认知明显不足,等我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变成了那个女生的绯闻男友时,班主任已经把我叫进了办公室。

    从办公室出来,班里同学挤眉弄眼地冲我笑着,站得离我恨不能有十米远。我很生气地质问他们,是谁告诉老师的?他们嘻嘻哈哈地就是不回答,我气得拍桌子,他们更开心了,编了歌谣编排我与那个女生的事;我想反驳,话刚一出口便被淹没在他们的歌谣声里。于是我从那个时候起就明白了,个人的语言终究是单薄的,想要不被排异,就得藏好自己——我对感情并非纯然懵懂,至少我能分辨得清喜欢与不喜欢,就像对那个女生,我知道我不会喜欢她,不是因为她不好,只是因为我根本就不可能喜欢上任何一位女性。

    “你这么早就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了啊,真好。”陈湘感慨了一句,“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

    “就是他们笑话你啊……这个故事没有后续吗?”

    好吧,你很敏锐,后面确实还有一部分。当时的我想解释又解释不清楚,你知道的,就算我说我不喜欢、也不可能喜欢她,班里同学也不会听,人类就是这样,只会相信自己听到和看到的东西。

    然后我哥从隔壁班过来了。我哥把我护在身后——他个头还没我高呢——说,你们不许欺负我弟弟!喏,就像这样……

    陈湘被我即时的模仿逗得前仰后合:“你哥哥一定很爱你。”

    对啊,那是我哥嘛,他不爱我还能爱谁?

    “你哥哥叫陆新棠是吗?”

    很好猜就是了。

    “‘棠棣之花’,一听就是亲兄弟,你爸妈好会起名字喔。有棠就有棣,你们是不是一直在一起啊?”

    差不多,可惜现在上大学,分开了。

    “那是挺可惜的。”

    我哥虽然长得没我壮吧,但一直很愿意保护我,也不知道谁给他的勇气……不过那天他跑过来站在我面前帮我说话,我从那时起就想,他是爱我的,我以后必须要对他好。唉,我这个人啊,经常说一些不切实际的话,这个想法也没怎么实现过,你姑且听听就好了。我对我哥的态度就好像叛逆期小孩不服管教一样,我不想在他面前低头,你说这能叫对他好吗。

    “你们兄弟俩真有意思哈哈哈,但你这么想是好事啊,都说兄友弟恭,你爸妈知道也会很欣慰的。”

    我爸妈?他们很少管我。我也没见他们赚什么大钱,一天到晚倒是很忙的样子,要不是我哥陪我,家里就真的没人了。可见独生子女这一政策并不适合每一个家庭,比如我家,虽说因此我跟我哥上下铺从小睡到大,床铺属实不够宽,好在后来念高中我一看大家都得睡这么窄的床,立刻就释然了,现在大学宿舍还不是一样……咳,扯远了。

    性取向这个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我知道自己跟别人不是一回事儿,但是我跟我哥同卵双生,怎么他就不是,而我是呢?后来我看了一纪录片,里面说啊,性取向是写在基因里的,我天生就该是,而我哥天生就不该是,所以你看,命运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由不得我。我们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可供选择的余地太少了,能够快乐固然很好,但不快乐是主流,我们随波逐流,也不算丢脸。

    “学长你干嘛这么悲观呀……”

    陈湘我问你,你觉得我们为什么活着?

    “因为……因为活着,所以活着啊。你干嘛这么问?”

    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你怎么去看这个问题。

    “那我说得对吗?”

    这种问题又没有标准答案,我怎么知道对不对。

    “那你在问什么?”

    问你是怎么认为的……你逻辑学零分吧陈湘。

    “这跟逻辑学有什么关系吗?”

    ……当我没问好吧,当我没问。

    指针指向九点半,我点起一支烟,烧到一多半的时候摁灭了它。

    再做一次吧。跟你室友说一声,今晚别回宿舍了。

    陈湘躺在我身边看着我笑,“好啊。”

    我跟陈湘酒吧里认识的。就南门外美食街里边那家清吧,我在卡座角落里看到的他,对视一眼,我就知道他是第一次来这里。像每一个第一次来酒吧的人一样,他不敢乱走动,我走过去问他你朋友呢,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说他跟室友打赌输了,大冒险,要在这里待到十一点才能回去。

    十一点是我们学校门禁的时间,整座南城大学城只有我们学校这么严。我问他哪个系的,他张嘴说了一大串,从姓名到班级,要不是我拦着他能连学号都报给我。我说这样吧,我新传的,大你一届,你要是愿意咱俩就聊聊,十一点一到我送你回去,你要是觉得不习惯以后就别来这种地方了,就算是清吧也不是那么安全的。

    他不太理解,问为什么,感觉这里氛围还挺好的。我按住他后颈引着他往角落里看,附在他耳边低声:看见了吗?墙角那俩,还有厕所门口的俩妹子……你这长相和气质很容易被人误会的,别到时候美女没泡到,还被人给干了——

    陈湘立刻挣开了我,表情惊恐。我哈哈大笑,拽着他衣服让他站起来,说走吧,请你喝一杯。他很疑惑的样子,我没管他,径自往吧台边走,很快他就跟了过来,有些拘谨地坐在我旁边。我跟调酒师要了杯曼哈顿,陈湘看了我一眼,说这个不是酒精浓度很高吗?

    我接过调酒师推来的酒杯,说不错啊,还知道提前做功课,但这又不是给你点的。麻烦再来一杯金汤力,对,他第一次来,让他尝尝味道就好。

    没有人会乐于被人随意看轻,陈湘就差没把不服气写脸上了,我猜他平时跟室友应该也经常喝点啤酒之类,不至于没有酒量。他端着杯子研究半天,很小声地问我,直接喝吗?要不要弄点细盐什么的?

    跟我相熟的调酒师在吧台里偷笑。我说这是你的酒,你想怎么喝都可以,来这里就是为了放松,你要是觉得不好喝,再兑半杯雪碧也行啊。

    调酒师听了这话瞪了我一眼。陈湘哦了一声,一口下去半杯,咕咚一声落了肚,还煞有其事地点评:又甜又苦,有点奇怪。

    我把笑声闷在嗓子眼里,跟调酒师说听见了吗,苦了,还不给人续半杯雪碧?

    这个陈湘确实蛮好玩的,然而我之所以能记住他、记住这个夜晚,是因为当我随手打开朋友圈,一刷新,陆新棠的动态赫然在目:感谢你愿意陪我一起。

    配图是他和一个姑娘的合照。

    底下一堆留言评论,清一色的祝福。我熄掉屏幕砰一声把手机倒扣在吧台上,陈湘在边上吓得一颤,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游戏打输了。

    平心而论,那个姑娘还蛮好看,就是妆浓了点,看脖子上的色差估计还没陆新棠皮肤白。我也没有特别生气,然而到底无法忽视心底的失落,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陆新棠跟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一样,按部就班地谈恋爱、结婚、有小孩,有条不紊地步入中年,大概率会有子孙承欢膝下,老年生活的主旋律应该就是跟老伴一起带孩子,可能还会叫上我一起打打牌什么的——最后一句是开玩笑,他不喜欢打牌。

    失落之外,或许还有点茫然。他的未来有绝大多数人为他立模板,我的未来又有谁能帮我背书?

    所谓踽踽,所谓茕茕;所谓怏怏,所谓悻悻。

    我喝掉杯子里残存的酒液,揽过陈湘的肩,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诶了一声,说等一下等一下,我还没拍照呢,要跟室友交差的。说着拿出手机点开拍照功能,拉着我跟他拍了张合照。

    透过前置镜头,落寞失意在我脸上展露无疑。我愣在那里任由陈湘拍照动作,直到他放开我,喊我学长,我们走吧。

    我这才慢慢地,慢慢地,呼出肺里压住的那口气。

    追到陈湘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太难的事,难的是跟他说明白:第一我不长情,第二我分不清是动心还是爱意,如果能接受我们好说好散,不接受那就一拍两散。

    陈湘此人最大的优点是讲道理,很少意气用事,有什么问题谈一谈聊一聊,基本就能得到解决。最大的缺点也是讲道理,因为据我所知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没法讲道理的,计划赶不上变化,好比我就读的网络与新媒体,据说是朝阳产业,他妈一朝阳就朝阳到现在,我看都快夕阳产业了,我又能怎么办,总不能退学复读再考一年吧。

    每次听到这里陈湘都会说:抱怨是没有用的,学长你应该用你自己的力量投身网新行业,加快产业进步与发展,再谈提高薪资待遇的问题……

    我说你快闭嘴好不好,我要是就不了业还谈个屁的薪资问题。

    单就作为男友而言陈湘是很不错的,床上基本予取予求,平时跟我相处也挺合得来,我期末在图书馆背一整天的书他还知道帮我打饭,这就算是很有良心的了。偶尔也有不爽的时候,我最烦他跟我争辩,通常我会以或强硬或转移话题的姿态结束争辩,他自然不会开心,如果说我俩交往过程中有什么坎,这一道确实迈不过去。

    究其本质,是我不愿为他做改变,他亦如是——至少现阶段如此。

    念大学之后我别的没学会,抽烟喝酒倒是都会了,但是没什么瘾,我对这些东西的兴趣往往只能保持非常有限的时间;我更喜欢点一支烟,看它雾气渺渺,到一半时掐掉,看它戛然而止。

    比起打发时间,它更像是一个计算无聊的工具,用来倒数我的自由年代。

    “车票买好了?”

    嗯。

    “几号?几点?要我去车站送你吗?”

    一月二十号的,九点多,太晚了,你别过来了。

    “你回得这么早啊……”

    考完就回,有很早吗。你也别耽搁太久了,宿舍会封楼。

    “知道啦。那,学长,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吧。”

    嗯。你也新年快乐。

    “诶?诶?!下雪了!你看我室友发的图,雪还挺大的呢。”

    ……你下床,拉开窗帘,不就能看到了吗。

    “对哦。”

    陈湘拣了件外套披在身上,赤着脚一蹦一跳地来到窗边,拉开窗帘用力一推,莹白的雪花漫天飘洒,带着凛凛寒气扑到我眼前。

    碌碌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