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帝
翌日高堰又与一干将领重新商议对策,花锦去了河边盥洗衣物。 高堰坐在案前道:“昨日有人向本王进献一计,本王觉得可行,你们听来如何?” 待高堰说完,几人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对看眼,最后还是田兴上前道:“王爷,属下认为为今之计,虽是兵行险招,却大可一试,只不知这位先生是哪位同僚?” 高堰默了瞬,他这些将领性子,他怎的不知,大都瞧不起妇人,就是他自己,也不过对花锦上心而已。 他从未低看过花锦,很难说没有因为当年“臣属”的缘故。 “女郎虽为妇,非一般郎君可比。” 高堰沉声道。 这话刚落,听得几人骇然失色,竟不知那妇人有这般手段。 不过王爷身边的大总管都直呼那位妇人为主子,王爷似也没将她藏在后院的意思。 王爷心思这样明显,谁还不知…… 高堰无意对众人多加解释。 大屯易守难攻,别看那郭成义瞧着头脑简单,一介莽夫,高堰却把攻打大屯的重任交予了他。 大屯守卫近三万,郭成义携一万余众,只短短数日,搅得好好的大屯人心涣散,城中每日sao乱不断。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也不知从哪儿传出的谣言,说是大屯即将被攻破,这支外朝铁骑无恶不作,视燕人为“两脚羊”,若继续留在城中,怕要做了刀下亡魂。 而此时陇西真正的数万主力军经过长途跋涉,已破了京城最后一道防线青昌府,直往京师而来。 京城危矣! 陇西王起兵谋反! 就在前几日,京中还接过陇西都指挥使姚贵发来的奏疏,文书中称陇西王高堰六万大军已被困于沙漠。 直到了这时,萧方业亲自登上城楼,望着远远“高”字旗帜,这才明白自己是让姚贵那小人给骗了。 这三四年来,除了高堰偏居一隅又势力庞大,轻易动不得,另外两个藩王哪个不叫他收拾得服帖,几无反抗的能力。 然而他不是茯埌那个窝囊废,用兵不行,自杀却有一套,自古就是成王败寇,如今鹿死谁手还不清楚。 高堰大军驻扎在距离京师不过二十里的地方。 四年前茯锦自齐崇门仓皇出逃,从未想过真还有回来的一日,这一路过来,她吃了不少苦,那草原、沙漠的风吹着,整个人明显黑瘦不少。 花锦绕过大帐,对着正南方城门的方向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高堰骑在他的战马上,这匹马随他东奔西走征战多年,此刻扬起前蹄低低嘶叫了声,高堰身后便是誓死效忠他的数万陇西军。 高家最爱出情种,就像老陇西王,一辈子也就娶了老王妃一个。 高家人也没个是孬种。 “杨素,这一日本王已等了四年。” “王爷,若那位主子泉下有知也该安息了,她定该会明白王爷的心意。” 杨素不解花锦的举动,更不明白王爷为何一脸凝重地望向她,只当高堰是又想起以前那位。 其实连杨素这个最知心的奴才也闹不清,王爷这般疼爱花主子有几分是因为那位殿下的缘故。 那位殿下乃天之骄女,王爷当年曾说她是燕朝的“明珠”,要拿陇西养着的,十个花主子怕都抵不上。 而王爷待花主子的心,他这个阉人瞧着,就算是那位还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高堰已自雪色彪悍的马背跳下,忽然将常年不离身的大刀拔出重重插在地上,他手劲极大,刀身瞬间没入大半。 高堰战袍一撩,扑通声竟同样也是双膝跪地,花锦刚站起身,尚在他前面不过三尺的地方未离开。 也不知道是让陇西王刚才扔刀的举止给吓傻了还是怎的,花锦就怔怔站在原地,完全不顾杨素在后面使眼色,生生受了高堰的拜。 高堰却也不在意,自己起身掸了掸衣袍,又走过去扶着花锦。 杨素早让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完全不敢出声,不知道是不是他疯了,他从后面看着自家王爷弓着身子搀扶住花锦的举止,分明像极了自己平日里做惯的动作。 杨素心里蓦地升起股荒唐的念头,刚冒了个芽很快又让他给掐断。 世间哪来那么多巧合的事。 “先前萧方业派来的使者已让我给斩了,如今萧方业恐怕不会善罢甘休。”高堰道。 花锦如今的心思可比他要复杂许多。 离京城越近,她心中积压的也非常人能感同身受,就是视她如命的高堰也不能。 景昭帝有妃嫔十六人,一女七子,除花锦外,景昭帝这一脉彻底死绝了。这座巍峨的百年都城,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那日宫中发生的事。 鲜血,熊熊烈火,好好的宫殿顷刻间就成了人间炼狱。 她的姓,曾经在大燕国最尊贵不过,旁人连多提及一分都犯了忌讳。 花锦抬头定定望着远方良久,又低首看下脚下沙土道:“高堰,我父皇的那道圣旨你带在身边了罢。” 这样的肯定。 高堰离开陇西,身死便成仁,他就没有做过再偏居一隅的打算,又怎会不带走。 杨素颇受高堰宠幸,这么些年也养成了稳如泰山的性子,他离两人并不远,乍听了花锦话中的“父皇”,腿竟一软,脸色陡然惨白跪在地上。 他在后面动静闹得这样大,高堰和花锦如何听不见,两人回过神。 高堰皱眉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跪便好好跪,这样成何体统!” 杨素哆嗦下,恭敬地伏低身子:“奴才参见……” 后半句在唇间辗转了数遍,却不知如何称呼。 那身上半点瞧不出尊贵,反娇媚异常的小妇人看着他笑,露出皓白的齿:“杨总管,你起身吧,好端端地行这么大的礼作甚。” “奴才见过主子。”杨素很快反应过来,大声道。 高堰拉着花锦往边上走了两步,他果然应是。 花锦轻声喟叹了口气:“虽史书都由胜者书写,但终究名不正则言不顺,想他萧方业登基三年多仍遭人诟病不正因为此么……” 花锦几乎一开口,高堰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男人不待她说完,本能下意识反对道:“不妥!” 花锦许久没见过他这样言辞激烈,不免讶异地看了他眼。 高堰又缓了缓心神,语气温和下来对花锦道:“昌乐,我从未想借你的身份做文章,当日在密室里我曾举天发誓。待大事已定,若你想通了,再布告天下不迟。你不信我么,我要把萧方业的人头亲自割下来送你。” 花锦看着这个高大黝黑,让西北风沙吹得满脸粗糙的汉子,眸底赤忱之心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 儿女情长于她最不值得一提,可花锦不知怎的,对着高堰的眼,却突然想起之前这人说一辈子只她一人话。 若她还是公主,自然从未想过需与他人共侍一夫。 然而倘使日后高堰是帝王,帝王最忌讳子嗣不丰,便就是她父皇那样的痴情男子,天下皆知景昭帝与文德皇后鹣鲽情深,爱极她母后,可再如何,她不是还有了那么些个兄弟么。 花锦忽地笑了:“好。” 没想到自己竟犯傻了,只有一句话,她没问出口,也断然不会再问。 陇西王这是有备而来。 高堰在塞外久了,这些个朝臣乎从来只听过他的威名,却从未真正领教到他的厉害,许多人都忘记,这人有着令鞑靼闻风丧胆的魄力及手段。 高堰的大军很快过了护城河,破除京中第一道防线广定门,内城久攻不下,萧方业也不是吃素,他知如今唯有拖字诀还有一线生机。 毕竟任他高堰如何厉害,从陇西至京城必定人倦马疲,只要他死守着,等太原几处援军赶来,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内城八大宫门皆是萧方业自己的亲信在守着。 而这京城里头,但凡与高家沾亲带故,包括高堰两位正侧妃家人在内的都让萧方业给软禁了起来。 雷霆雨露皆君恩,便就是当初这婚是他亲赐,大理寺卿和户部尚书且对他忠心耿耿,然谁能保证他们没有暗自生了异心。 否则高堰这么大的动静,他先前竟未收到半点风声。 却不曾想仍是百密一疏。 陇西王攻城十日后,崇定门竟不费一兵一卒,主动大开城门,将陇西大军迎了进来。 崇定门守门的将领是当年追随萧方业的将士之一,如今让其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副将一剑刺入心口。 副将虽出身簪缨世家,身上却没有京中这些世家子弟的恶习,将领与他相识三四年,视他为知己手足。 将领临死都不敢相信他背叛了自己。 高堰也不信。 只恐怕这是萧方业的圈套。 那副将不过二十来岁没,站在城门上高举着火把对城外道:“都说陇西王胆识超群,莫不成也要学那鼠辈不成,我姓邵。” 陇西王尚未出声,他身后副将打扮的人却先红了眼眶,喃喃低语喊了声:“阿兄。” 高堰扭头看了眼那人轻勒缰绳,大军不再犹豫,势如破竹冲入城中。 - 萧方业心知大势已去。 这座景乾宫四年前被大火烧毁殆尽,他又让工匠仿着前朝的样纸重新修建起来,空荡荡的宫殿里如今只有他一人。 高堰进来之时,萧方业正坐在銮殿之上,面上挂着笑道:“你来了。” 二人其实并无多大交集,萧方业比高堰年长近二十岁,看他这一生,从不受重视的庶子至天下大宝,今虽沦为阶下囚,不过也算不枉走过一遭。 跟他相比,高堰要顺风顺水得多,连天下都要是他的了。 高堰不欲与他多言,阔步走过去,一刀架在萧方业的脖子上,望着阶下怔怔发愣的娇小将领道:“殿下。” 萧方业不明所以,不过他终究也不大在意这些小事:“成王败寇,朕愿赌服输,只有一事不明死前还望将军解惑,将军若有问鼎之心,当初茯埌那个窝囊废在位时,你为何不……” 头颅咕隆从殿上滚落,就在花锦脚边,小妇人以往最害怕这些,当下却没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