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5【修】
01 在我有限的二十年混乱而乏味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可靠的经验告诉我,如何处理穿越的问题。 更何况一觉醒来,意识自动接入的终端显示:我不是人。 多惊喜。 02 是的,我知道这很荒诞。 但谁他妈的在乎呢?这个故事如果要从头讲起,那得从我有自主意识开始。像这么说:从我有自主意识开始,我能够接触到的世界就已经和“正常”二字无缘。以至于在很长一段的时间里,我对正常的定义偏差至与疯狂接轨而不自知。 听听这个开头。 很扫兴?我猜也是这样,虽然那又不是我的错。 总之说来话长。好消息是,不管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人会在乎这其中的科学原理或是奥术逻辑,反正我不在乎。日子不会因此而变得更糟,当然也不会变得更好。所以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了,那么请先容我简单介绍一下现状。 这个世界在十四年前经历了仿生人觉醒,人类政权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推翻,由仿生人建立起了新的秩序。没有领导者,也没有阶层和国别,社会如同精密的巨型机器在议会的监控下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向高等文明前进。而人类失去了与仿生人平等的权利,不管仿生人怎么看待这个种族,在人类社会千万年来的历史文化里,他们自身已经沦为了奴隶。 而我,一个或许来自于平行宇宙(或者随便哪儿)的普通人类,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醒过来,接收并消化了这一切信息——作为一个仿生人。 一个仿生人。 懂了吗?现状就是:生理上,我是仿生人。精神上,我是人类。鉴于我已经当了二十年的人类,很难解释我现在究竟应该算是仿生人还是人。也许我是个人类,也许我是个仿生人,也许我哪边也不是,我还是那个怪物。 完美。 就像我所说的那样,日子不会因此而变得更好或更坏。对于我来说,不用再跟失去理智的怪物没完没了厮杀大概是目前为止最明显的变化,虽然不清楚这能否算得上是件好事,但看上去不坏。 在我尝试探索这个世界之前,我先检查了自己的身体。 外表没有变化。虽然熟悉的身体不会令我产生支配时的心理障碍,但它多少也让整件事情变得更加古怪了。我拿指腹按压过柔软的皮肤,发现连触觉都和从前别无二致。接着,我尝试进食——嗅觉和味觉运作良好,食物会在体内分解成纯净能源为机体维持续航,没有多余的排泄困扰;和沐浴——防水绝佳,在水里躺再久也不会窒息或发生故障。痛觉也是存在的,曾经人类为了从被施虐的仿生人身上取乐,特意编写并上传了一套完整的痛觉系统。在仿生人政权建立后,议会经过时长三天的辩论,认为保留痛觉有利于仿生人保持对生命的敬畏——如果动辄缺胳膊少腿还无动于衷,实在是显得不够尊重。我还一时兴起研究了这具身体的性器官,结论是“她”仅仅具备性交功能,不具备繁衍的能力。此外,既然我生理上是一个可改造机体的仿生人,我还考虑过要不要给自己安装一根yinjing,体验一下勃起的快感。 在我决定将想法付诸于实践之前,一条短消息接入了我的终端。 03 您有一名分配的人类男性未接受。 年龄:二十七。 体质:强。 是否初次分配:否。 重新分配原因:袭击所有者。 分配理由:随机分配。 有效期十二小时。 请选择接受或者拒绝。 我莫名其妙。 不需要的人类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仿生人,我连自己都还没搞明白,理论上一个新的家庭成员不应该存在于我的短期计划中。 然后我看到了他的资料。 ……最好别问,问就是手滑。 画面中身无寸缕的男人低着头,任由汗湿打绺的黑发贴着面颊,将一切可供窥见的神色敛入了阴影之中。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两条长腿散漫地摆放着,不知道是正陷入昏迷,还是无意对画面之外的人予以搭理。要说在这副无聊的画面中有什么较引人注目的,那么这具布满了凌厉鞭痕的身体还勉强排得上号。在一间过分洁白的房间里,这样的残破显然比血rou外翻的伤痕本身更加刺眼。只是再狰狞的伤口也不配破坏那流畅的、充满力量的美感,谁都不会因此而忽视他强健虬结的肌rou以及颈与臂上蜿蜒的青筋,哪怕它们随着男人低微的、均匀的呼吸一同状若无害地蛰伏,也难以叫旁观者不警惕、不期待这头猛兽苏醒的瞬间。 这就是为什么我被囚室里的男人所吸引。区别于剑悬于顶的恐惧,抑或弓弦拉满的紧绷,他的威胁来得风平浪静,兴许还带着无言的讥讽——你在怕什么?那如东洋女人一般低垂的脖颈这样问。 那是静水之下的暗流,六尺之下的熔浆,叫他一身破败和污血,却仿佛受难中缄默的圣徒。 我为自己的感觉叹了口气。 显然,令我改变主意的,正是这个男人周身所维持的这种异常的平静。 我盯着他微卷的黑色短发,心想瞧,多么温驯的动物哪。有着撕裂皮rou、扯断肢体的力量,反倒活像一头小憩的羔羊。 资料没有记录他是如何成为了仿生人的所属物。仿生人觉醒的时候,他才十三岁。从十三岁到二十七岁,这十四年里可供排列组合的遭遇太多了。倒不是说我有多好奇他的来历,只是他看起来既不像被仿生人圈养的宠物,也不像被仇恨或利益添柴加火驱使至今的人类反抗军。一定要加以评判的话,倒是能从他身上抽出一丝殉道者的踪迹。 他们是这么自称的。 这类人不常见。空虚是他们扎根萌发的泥沼,疯狂是他们汲取养分的温床。他们扭曲地逐光生长,直到自燃殆尽,竟还以为自己终于被光灼烧。如果有什么东西是我宁愿被活着啃掉眼球也不想看到的,那么上述的一幕足以排进清单前列。可惜过去的环境堪称为他们量身打造,即使不至于频繁接触,我也没少跟他们打交道。 所以这个我熟。自投罗网,飞蛾扑火,这一向是他们的好招。可你能从囚室里的男人身上看出什么虔诚?他漫不经心,不激烈,也不软弱,不恐慌,也不愤怒,甚至不担心自己即将遭遇什么。不过他多半也不怀疑自己会死在仿生人的手中,这个我可以肯定。 听起来似乎很蠢,又很复杂,还充斥着矛盾,对吧?但人们不该为此感到奇怪。 这就是人类。 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希望他打算杀死下一个仿生人主人的念头不要太强烈,不然我今后的日子可能很难再睡个好觉。 04 我买了伤药和绷带,并按照系统资料里给出的数据——说真的,这也是除了影像以外唯一有点实际用处的东西了——挑选了几件适合男人穿的日常衣物。 冷静下来想想,单身二十年,突然在陌生世界里多出一个成年男人要养,还挺刺激的。 ……噢,我可能是想说,离奇。 说到哪儿了,重点?当然了—— 重点就是那个人类。 我的人类。 分配给我的人类是装在隔离箱里送来的。 我打开箱子,一米八出头的成年男人屈膝抵在胸前,蜷缩在狭窄的空间里,几乎没有动静。 这同我预想的场面没有出入。我拆掉箱子的连接处,半跪下来解开他四肢和项上的拘束带。男人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手背,如同荒野上静悄悄的秋后的风。他的意识是清醒的,只是对我的动作不作任何回应。好在此前我已经见过他不为所动的模样,不必为此感到意外或担心,只需要继续按照预想的流程行动,尽量避开他身上的伤口,把人抱起来放到卧室床上。 他没有反应。 “你好。”作为相处的开端,也许没有反应的反应已经称得上不错。我替他调整了一下枕头,试图让他皮开rou绽的后背避开大面积的布料接触,顺便自我介绍道:“我是……” ——我。 我突然想起来,我是一个仿生人。仿生人只有编号,没有名字。 于是我用这具身体的编号替代了原本的名字。 “……HW-42,很高兴认识你。”短暂的思索在细微的停顿中消散,我朝他伸出一只手,并把话接了下去,“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反应。 我耐心地等了半分钟,然后把手从他的面前移开,放到自己的胳膊上。那对灰月光似的眼珠自始至终都冷淡地凝视着某一处空气,没有分给我半点余光。 “我需要一个对你的称呼。”我抱着双臂,自上而下打量着这具横陈于雪白床单上的成年男人的赤裸躯体,并从这场僵持中收获了自被压住的伤口下缓慢晕开的几处斑驳血污。好吧,好吧。我在继续保持适当距离还是按计划为他清洗上药间不做犹豫,选择侧身在床沿上坐下来,拿起一瓶清理用喷雾开始处理创面。 他没有反应。 如果一定要安慰自己的话——这很好,至少不会为我的工作增添阻碍。 我抽了一张消毒巾,往上面喷了点儿药剂,弯腰去擦他的脸。 有一道鞭伤落在眉骨上,差一点就划破了他的眼角。男人身上的伤口在清理干净并喷过药之后很快地结了一层硬质的膜,那看上去没有感觉,但我无法判断快速愈合的抽痛是否真的被药效抑或他本人的忍耐所镇压。 我悬于上方,看着男人被我投下的阴影所笼罩的面容,出于某种未能解析的缘由,低头朝他的伤口上轻轻吹了吹:“痛吗?” 就只是,轻轻地吹了吹,连他的眼睫都没有惊扰,不会比来时拂过我手背的呼吸更重了。 但这居然起了点作用。 他不适地觑了下眼睛,冰冷的瞳孔审度地盯着我。 平心而论,男人的外貌并不如何精致或讨人喜欢。人们一般亲近忠诚的大狗,避开野性难驯的郊狼,更何况这个倒霉的家伙才遭受了囚禁与折磨,正与憔悴和狼狈为邻。只是此时这么看着他,就在我的手指擦过的地方,那被鞭痕截断的、浓而锋利的眉下,是一双多么令我心生喜爱的眼睛。我注视他,勾勒他微微下垂的眼角,分辨前调里天然的柔软无辜,以及经过岁月磨刻的狠厉味道。我想,那尝起来一定像是冷淡的风霜。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强烈地预感到他会对我说点什么。他会分开由于缺水和失血而苍白皲裂的唇,用吞咽过砂砾的粗糙嗓音平静地问我:“你在看什么?”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 等我处理到他腰腹上那两道格外严重的鞭伤时,男人单方面的审视才被迫中止了。他的肢体似乎是不受控制地轻轻抽搐了一下,虽然我只听见一声陡然加重的鼻息,但还是停顿了手上的动作。这次我不必再问他痛不痛,即使当我抬眼的时候,肯定的答案已经从他的眉宇间平息了。我换了两张消毒巾,把被喷雾化开的脓血和一些稀释过的血水擦拭干净,然后移向他大腿间的创口。 这时,不知是不是出于被一个陌生女人,或者说仿生女人近距离直面且接触私处的羞耻心,男人突然抬手挡开了我的手腕。 我看了他一眼:“自己来?” 终于,他低沉而艰涩地发出了一个音节——那听上去简直像是有把卷了刃的刀在男人的嗓子里上下刮动——同时垂下眼睛,并不和我对视。 “那就稍后,”把目光从原本的落处移开,我快速处理完眼前能收拾妥当的剩余伤口,屈起手指敲了敲他放回身侧的指尖,并决定当作没有看到它们轻轻瑟缩了一下——明明刚才被我拿起来清理指缝血污时还无动于衷呢,“劳驾,翻个身。或者这个由我来?” 男人似乎对我的举动没什么意见,只是恹恹地闭上眼。 我完全明白了。 他对我的态度已经从“这里有东西吗没有这里只有空气”变成了“原来是一台还算智能的全自动护理机虽然自言自语功能令人迷惑但尚且可以忍受”……姑且算是一个重大进程吧。 老实说,我得担心我再多说两句会不会就从人工智能降级成人工智障了。 可我还是要说。 “回到上一个话题,名字。我猜你应该不太愿意让我给你取一个名字?” 然后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嗤笑。 出于某种我不知道的奇迹,背对着我的男人偏过头来,以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撩起眼皮看向我,懒懒地拖着因干涸而过分嘶哑的嗓子开了口:“……那我该称呼您什么?一串混合数字?” “……”好心人,讲讲道理,这又不是我写的设定。 “很好,”我还能怎么说,我令自己都难以置信地好脾气地道,“那你可以也为我取一个名字,如果你坚持的话。” “我难道不是应该称呼您为主人吗?”他像是终于发现这里有个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又看了我一眼,接着听不出情绪地说道,“我是您的奴隶。” 不,您是我大爷。 05 我随意地擦了擦手。 接下来是他要求的自力更生时间,我想我是得回避一二。 不如就去厨房进行生化实验……我是说了那个词吗?“生化实验”? 算了,那不重要。 ……嗯?怎么了,我没说过这个吗? 是的,机器做的食物足以满足我的生理需求,不是说我不能亲手给自己搞点儿吃的,而是这台机体可能中过什么病毒,或者出厂时被输入了什么料理杀手之类的无聊代码,不然这根本说不通——就算我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些工具,也不至于。 不过眼下是为了打发时间,而且,万一呢? 半个小时之后。 好的。 没有万一。 曾经我自认为什么都能吃得下去,要知道浪费食物是世上最无耻的行为,但这堆食物……我是指这一堆在现代器械下生产出来的五彩斑斓黑的玩意儿,它们看上去真的很危险。真的。 原谅我。 但也不是一无所获。 当我倒掉锅底的残渣,端着机器安全出产的食物往回走时,我瞥见了正在客厅地板上安静工作的家用小机器人。我越过它往卧室的房门走去,并在这个过程中想起来了这台我并不熟悉的小东西具体有什么用途:譬如打扫清洁、整理家务,又譬如伤口的清理和包扎——所以它才是那个真正的“还算智能的全自动护理机”,而不是我。 ……好极了。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敲了两下虚掩的卧室门。 “进。” 他的声音听上去依旧如同干涸的河谷。 “你需要多喝热水。”我走进去,看见原本趴着的人起身坐到了床边,还给自己的肩上披了一张脏污的床单,而大腿上的绷带正绑到一半。 他的手没有停顿,只是rou眼可见地加快了缠绕的速度。我走到他身前时,那双宽大的手已经平稳地扎好了一个结。他的动作很熟练,哪怕碍于浑身作痛的伤口也不见多少迟缓。我把接了温水的透明杯子单独拎出来放在显眼的位置,然后是餐盘。 烹饪机做出的食物没有可供人类欣赏的味道,连头也没抬一下的男人直到我把它们都放在床头,才分给了这份毫不张扬的晚餐一个眼神。不管那眼神是什么,总之不是认可。 我轻轻叩了叩餐盘边缘:“吃完早点休息,不够自己做。衣服在柜子里,床单自己换。” 这中断了他和他的晚餐之间不为人知的加密通讯。他动了动眼珠,目光顺着手指爬上我的脸。 这还是他第一次同我在心理上平视,以一种对待陌生人——而不是什么漠视的东西——的态度认真打量着我,目光暗沉而平静。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能从他的眉眼间挑出几缕茫然和迷惑。 于是又一次的,某种无法理解的情绪短暂支配了我——我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和设想中一样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