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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回家(纯剧情章节)

    风烟柳巷,莺莺燕燕带着一身的脂粉香气,莲步翩翩。

    陈鹤白表情僵硬,站在街口好似老树附身,一动不动。

    他身侧的同僚嬴二坏笑着勾着他的肩膀,手指点向满街风情女子,促狭说:“哥哥今日给你包圆了这条街,你看上哪个都行,访仙楼的花魁也得给我下凡来!”

    陈鹤白深吸一口气,转头就想走,“于礼不合。”

    “唉唉唉是你自己赌输了要跟我去一个地方,又没让你去刀山火海,这温柔乡红尘账,有什么不满意的?别出尔反尔不认账啊,此非君子所为。”

    当朝没有禁官员狎妓的律例,礼仪中也不曾提及花街柳巷,倒是说过君子不得言而无信。

    陈鹤白转了回去。

    嬴二笑嘻嘻道:“这才对嘛,走走走,老廖特意包了画舫,今夜长熙胡同最漂亮的姑娘可都在上边了,咱们陈大郎初开荤,可得寻个国色天香的风流人物。”

    陈鹤白面色铁青,他咬牙切齿道:“我只答应你来长熙胡同,可不曾说过要点姑娘!”

    “知道知道你嫌脏,找个雏或清倌给你,放心,这边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位榴十娘子做得诗,不也叫太傅夸过‘清新脱俗’,可惜年纪大了些,是个半老徐娘。”

    “我没有嫌……”

    陈鹤白话没说完,一个与嬴二相熟的女子就扭着腰肢走上前来,纤细白嫩的手指搭在嬴二肩上,娇滴滴唤了声“好冤家”。陈鹤白闭上嘴,不想看嬴二与这名女子调笑,然而视线无论往哪转都是满眼白花花的胸脯与大腿,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嬴二将那“冤家”打发去,拽着陈鹤白上了画舫。

    这一船人皆是这两届的进士举人,自诩读书人,上了画舫也多是听人弹琴奏乐,颇显文雅。

    嬴二“啧”了声,说道:“你们当先生在呢?”

    同被他诳来的翰林院编修喝了口茶,语气凉飕飕地,“哪能呢,这不是等着二爷来吗?”

    席内哄笑声四起,陈鹤白找了个位置坐下,旁人见了他打趣说:“陈兄也来了?是叶子牌输了还是叫宋七嬴二联手骗了?”

    陈鹤白咽下茶,默默说:“跟嬴二赌了敏公主的婚事。”

    ——公主敏,本朝第一剩女,年过三十仍未婚嫁。 少女时代对现大理寺丞一见钟情,痴恋十余年,然大理寺丞曾在佛门修行,导致他对男女之情毫无欲念。

    上月陛下勒令公主敏选夫,公主敏毫无疑虑地选了大理寺丞,嬴二和陈鹤白便以此作赌局。

    陈鹤白认为,大理寺丞拒绝公主敏拒绝了十多年,怎么可能会娶她,赌时他觉得自己赢定了。

    结果三日后大理寺丞就上奏求娶公主敏,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陛下甚至怀疑是自己闺女给大理寺丞下了迷魂药。

    嬴二得意不已,却在这事上出奇的嘴严,没告诉陈鹤白大理寺丞这是玩哪一出。

    “输得不亏。”同僚叹气说:“谁晓得呢,何大人怎么就突然想通了。”

    又一人插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世间虽笑公主敏荒唐,却无能否她痴情……这般痴儿,何负其心?”

    陈鹤白一脸冷漠。

    画舫中的姑娘过来给他倒茶,面若皎皎白月,一双含情眼,知情知趣,只跪坐在一旁,温顺极了。

    嬴二压根不指望他这帮清心寡欲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同僚们在长熙胡同睡姑娘,故找的都是清倌,玩得就一个词:文雅。

    陈鹤白如坐针毡如临大敌,约有两刻钟后,他忍无可忍,出去透风。

    胭脂染透的河上弥漫着淡淡的香,莲灯熠熠生辉,陈鹤白坐在画舫尾处的椅上,蓦然瞧见河对岸有个人影——离得远瞧不太清男女,腾地一下消失在芦苇中。

    有人跳河?还是被人推下水的?

    陈鹤白惊疑不定,连忙从画舫跑下。

    画舫紧挨着河岸,周遭是芦苇荡与低浅的水洼,很容易弄湿鞋袜。

    陈鹤白走得有些急,蓬草与野蒿沾着水汽,蹭在他的手背与衣摆,衣袂翻扬,白衣少年郎。

    暧昧的喘息声愈近,雪白的臂弯若林中白蟒,无端艳色。

    陈鹤白眼见芦苇荡中交叠的人影,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闹了个笑话,这里是长熙胡同,河滩蓬草丛里有的可能不是凶案现场,而是活春宫。

    不对,他踩的地方已有积水,依照那二人的位置会更低些。陈鹤白下意识呵斥道:“住手!”

    被他扰了好事的男子骂骂咧咧转过身,叫嚣道:“爷爷买了这贱人的卖身契,你管我打杀——”

    男子在月色下看清了陈鹤白的脸,顿时大惊失色,怒骂压在嗓中,慌乱间提起裤腰带一头扎进河水中向对面游去。

    陈鹤白:???

    河水中的莲灯让人撞偏了位置,那人显然是水性好的,陈鹤白一头雾水,转而看向另一个没跳河的。

    那人口鼻皆被水覆过,漆墨般的长发散在水中,如散开的墨莲。

    陈鹤白皱起眉,他上前一步,踩在低洼浅水间,将人从水中捞出来,放在河堤旁的浅草丛中,抬手掐在对方的人中。

    距离拉近,陈鹤白终于看清这人身上还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细细密密地泛着红肿,颈上指痕遍布,青肿上是撕裂渗血的口子。

    不过人还活着,颈侧的动脉有轻微的起伏。

    这人在水中过了一遭,脂粉香气不留分毫,只有一股子水腥味儿,配着这样秀丽苍白的脸,像是缠人的水鬼。

    美人悠悠转醒,瞧见面前有人后下意识瑟缩起身子,往后挪了点位置。

    不缠人的水鬼,陈鹤白在心里想着。

    “你是哪里的人?”他问。

    “水鬼”似乎还没弄清楚是个什么情况,茫然地拢好潮湿冰冷的衣衫,刚发出一个字音就开始咳嗽,过了会儿后说道:“奴名小小,过去是月邀坊中人。”

    许是咳得太厉害,这人嗓音粗哑干涩,不似女子,陈鹤白看向“水鬼”平坦的胸部,有点纳闷,这人到底是男是女。

    月邀坊与访仙楼是长熙胡同最出名的两家勾栏,不过陈鹤白平日不关注这些,不大了解。他听完后点了下头说:“刚刚那人说买了你的卖身契?你可知道他的姓名?”

    小小抱着腿,靠在树上,下巴压在膝上,声音疲惫,“来长熙胡同甚少有人用真名,奴也不清楚他是谁,只晓得是富贵人家,姓王,用二百金将我从月邀坊买走。”直接要了他的卖身契,意思是……可以玩死。

    二百金啊,他在月邀坊多少年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钱,宜jiejie没有听夙和曼娘的祈求,毫不犹豫地将他交给王公子,随意地像是卖一筐菜。

    “我知道你素来乖巧,不喊疼不喊伤,偏偏你不听话,坏了规矩,我怎么能留你?”

    心寒谈不上,十六年来身处长熙胡同,什么事没见过?只是不想他这一辈子结束的这样快。

    双小小又咳嗽了起来。

    “二百金?”陈鹤白语调古怪地问。

    双小小勉强答道:“是的。”

    二百金,四千两白银???他一年俸禄也才一百三十两白银!

    陈鹤白看着眼前价值四千两白银的“水鬼”,心想他大概能快就能查到王公子是何须人也了,能随随便便拿出二百金买笑还认识他的人,全京都也就那么几个。

    再除去他认识的……

    陈鹤白温温和和地俯身对双小:“你知道王公子为什么看见我就跑吗?”

    双小小眼神迷茫。

    “因为我在刑部任职,天地之性,人为贵。本朝律例,擅杀奴婢者,杖五十,徒一年。”

    双小小:“……”

    陈鹤白挑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他颈上的指痕,青肿处泛着血丝,看着是用了死力气的。

    唔,有喉结,看来是男的。

    陈鹤白放下手说:“跟我走吧,倒是需得你指认一下那位‘王公子’。”

    双小小撑了把草地,站了起来,他个子不高,足比陈鹤白矮了一个头,站在那瘦瘦矮矮的一个,像个小孩儿。

    他脸上的胭脂晕开,颜色清浅在眼尾染着,身上的衣衫潮湿,单薄的裙装紧贴在身上,腰肢纤细,臀部挺翘。

    怎么看着又像是女人?

    陈鹤白有点摸不准这位不缠人水鬼·四千两银子的人到底是什么性别,但看他赤裸着脚,踩着血跟在他的身旁,蓦然感到心软。

    长得漂亮,不吵不闹,身上没有惹人烦的脂粉味……算了。陈鹤白转过身,将自己的外衫解下,递给双小小,他不自在道:“你披在身上,一会儿带你去医馆看看伤。”

    长熙胡同位于城西,西城多游坊,即吃喝玩乐之处,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因素,这一块儿医馆很多,且人满为患。

    陈鹤白找了家跟刑部常合作的医馆,胡子花白的大夫正给一位病人正骨,那位身高八尺的壮汉嚎得甚为惨烈。一张脸青紫交加肿得像个猪头。

    赌场的打手。

    陈鹤白猜测想。

    医馆的学徒从旁冒出,冲着陈鹤白点头哈腰,“陈大人又遇见案子?这次——”他看见陈鹤白身后跟着的人,卡壳了。

    都说一个人气质打扮能透露出身份,眼前这位就明显是长熙胡同出来的,眉眼里的风情色能叫未尝人事的学徒看呆了去。

    “叫你师姐过来。”陈鹤白语气不轻不淡,他看着面红耳赤的医馆学徒,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一下道:“倒壶茶,然后去外面买一衣服和鞋。”

    他的语气不大好,里面的冷意与命令感长耳朵的人都能听明白,学徒脸一白,弯腰告辞。

    双小小忐忑说:“给您添麻烦了。”

    “坐下。”陈鹤白言简意赅,“脚不疼吗?”

    怎么会,他一路赤着脚走过来,脚底的伤口扎进灰尘与碎石块儿,每走一步伤口都会泛起尖锐的疼,好比在刀尖行走。

    疼痛会让人麻木,双小小漫无边际的想着,他疼的次数太多,现在的这一身伤并不会让他觉得有多难以忍受,甚至能朝陈鹤白挤出感恩胆怯的笑。

    他坐在椅上,脊背微弓,湿漉漉的头发散在肩颈,啪嗒啪嗒滴着水。

    水鬼。

    陈鹤白又一次想到。

    内间走出一个姑娘,她瞧见陈鹤白,几步外便笑,“今日不是沐休吗?陈大人又忙案子啊。”

    话说完人也走到了跟前,她打量了一下双小小,挑眉问:“哪家的漂亮姑娘,让人打成这样,跟我来内间,陈大人方便回避吗?”

    “我在这边等。”陈鹤白道。

    双小小跟着那名女子进了屋子内间,他上的伤口有些多,颈上的指痕在走路来的功夫内浮肿起来,青紫的血点密布,边缘撕裂,渗着血。

    女子颦起眉,念叨说:“再用些力你这脖子都能折断了。”

    双小小知道,他当时甚至听到了自己骨骼被扭断的脆响。

    除了身上大大小小的青肿与草叶的割伤外,他的左手也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别着,女子吸了口凉气,“你是不会感到痛吗?”

    双小小轻声道:“或许吧。”反正他挺能忍疼的。

    长熙胡同的人都能忍疼,大部分的嫖客不拿妓子当人看,下手粗暴得很,尤其是对他这种阴阳人,一方面图新鲜,一方面又觉得恶心。

    女子将他的手接了回去。

    期间学徒进了一趟,喊了声师姐后吆喝道:“陈大人差我买衣服回来了。”

    师姐走到门口,拿了他买回的衣物与新鞋,吩咐说:“去端盆热水来。”

    双小小掺了一身的纱布与绷带,脸上也缠了些,这让他看起来像某些古怪的江湖人士。

    陈鹤白被喊进内间,瞧见他这幅模样,想笑又怕伤人心,忍得难受。

    双小小眼神无奈地看着他。

    有了纱布的遮挡,他身上那股子柔弱的风尘气一下消了大半,声音听着也清澈了许多,“想笑就笑吧。”

    陈鹤白伸手挡在唇前,咳嗽了一声后问:“怎么不穿鞋?”

    正收拾满是血污泥水脏衣的师姐撇了撇嘴角道:“乌冬那憨子,鞋买小了。”

    乌冬很冤枉,他想着一个姑娘家,脚再大能有多大?就算受了伤要裹纱布,稍大一些的绣鞋也足够穿了,不想就这还是买小了。

    陈鹤白低下头,看向双小小露出裙摆赤裸的脚尖,说道:“裙摆往上拉些。”

    师姐打趣说:“看了人家的脚是要娶人家的。”

    陈鹤白“哦?”了一声,言语带笑,“哪条律令规定看了男子的脚要娶人家?”

    双小小怔了一下,他是穿着长裙被王公子带出月邀坊的,脸上又涂了胭脂,还戴有耳坠,这位大人——是如何看出他非女子的?

    “什么?!男人?!”师姐猛然拔高声音,她不可置信地转过身看向双小小,震惊无比。

    陈鹤白抬了抬下巴说:“看喉结,你没注意吗?”

    师姐恨恨说:“他那脖子快让人掐断了,谁注意喉结的事了......男人?皮肤那样好,怎么会是个男人呢?”

    双小小道:“我的确不是女子。”也不算男子。

    陈鹤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出去给你买身衣服。”

    他自己的鞋也湿了,得换一双。陈鹤白这次买来的衣服是男装,双小小换了衣服和鞋,往屋中一站,的确像个清俊的小公子。

    师姐走在他的身后,咕咕哝哝说:“行吧,肩膀是宽了些,胯骨也与女子不同,可你为什么着红妆戴耳铛?”

    双小小正欲开口,就听她对陈鹤白道:“他腿脚上都有伤,你就别带着人走了,叫辆马车能花你几个钱?”

    陈鹤白这个刑部侍郎正三品大员当得没脾气,他摆摆手,说了句好。

    双小小坐上马车,被他带回了家。

    路上他问:“你识字吗?”

    “识字。”

    “会写吗?”

    “会。”

    陈鹤白点点头,又问:“除了这些还会什么?”

    双小小心中有个猜测,他攥紧袖子,答道:“洗衣做饭,古琴琵琶乐舞都会一些,打扫包扎药理也略通一二。”

    他自小在月邀坊长大,儿时未接客的时候,坊中jiejie们就教他写字读书。

    涂了凤仙花花汁的长指甲戳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坑,抚养他长大的漂亮女人低声说着话:“读书以明智,可知道的越多你便越痛苦,你越知伦理,越觉不堪。”

    在他十岁的时候,说这句话的女人死了,宜jiejie为她哭了一场,并告诉双小小,这个女人过去是相府的女儿,丞相犯了事,原先能嫁进宫中做皇后的矜贵小姐,成了这月邀坊里任人践踏折辱的姐儿。

    月邀坊里有太多这样从云端跌落的女人,她们依靠父兄活得锦衣玉食,也被父兄连累跌入泥潭。

    但不可否认,她们大多是很有才华的,教给过他很多东西。

    “暂时在我那里住下吧,我正缺一个侍候笔墨的书童。”

    如果不是那一身纱布绷带,双小小就要给他跪下了。

    陈鹤白扶了他一把道:“小心些,不过事先说好,我住处有些小,人也少,不热闹。”

    双小小道:“我喜欢清净。”也可以喜欢热闹。

    他的一切喜好都是可塑的,可以依照旁人的喜好调整自己的性格行为乃至外貌气度。

    陈鹤白住在南城的平民巷,三进小院,离刑部很近,走路一刻钟的脚程。

    家中只有一老仆洗衣做饭,见陈鹤白带回来一个浑身裹满纱布的怪人,吓了一跳。

    “受害人证,”陈鹤白指着双小小,停顿了一会儿后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坊中人唤我小小。”

    宜娘子随口给他取的小名,起名的时候也没想他能活到现在这个岁数,长大后叫习惯了,也无所谓姓氏——这东西本就是富贵人家才有的。

    小小笑着说:“贱名易养。”

    陈鹤白“唔”了声,将从医馆带回的药交给老仆,让他一日两次地给双小小用。

    双小小在小院住下,如同做梦,早醒时有人做饭喂药,晚上有人催他早睡,不必卖笑与人,也不用饱受毒打,深觉这日子跟梦一般美。

    唯一的不好是他那一身伤,背后的地方自己上不了药,老仆年纪大了力气不够,揉不开药油,纱布也缠不利落容易掉。

    正值初夏,天气一日比一日热,眼看伤口有化脓溃烂的趋势,老仆忧心忡忡地将事情告诉了陈鹤白。

    刑部是个事多的地方,陈鹤白忙了一天回来,听见这么一出,气笑了,他饭也没吃直接去找了双小小。

    这人倒是勤勉,身上的纱布还没拆就坐在竹床上支起矮桌习字。

    “别跪我。”陈鹤白嘲讽道:“您这一膝盖下去,腿脚彻底废了,讹我呢?”

    双小小手足无措,“公子……”

    “梅叔说你背上的伤口化脓了,我看看。”陈鹤白走到竹床边,还没来得及伸手,就看双小小往角落里挪。

    “……”

    身上全是伤,想把他按住都找不着地方,陈鹤白又好气又好笑,他沉下脸,冷着声音道:“过来,衣服脱了。”

    双小小又颤了下,陈鹤白的语气口吻像极了他过去招待的恩客。

    他磨蹭过去,褪下外衫,解开中衣的带子,露出渗出褐色药油的纱布。

    纱布粘在伤口上,撕开后还没好透的伤口随之一起绽裂,陈鹤白盯着他的后背,幽幽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

    陈鹤白看着他泛白肿胀溃烂的伤口,头疼道:“你还洗澡了?懂药理,你懂的是哪门子病理?”

    双小小沉默着,过了会儿后说:“夏日出汗,味道大。”

    而陈鹤白尤其厌恶味道,香臭他都讨厌。他的院中只栽了竹树,屋中不用熏香,衣上只有皂角的味道。

    他这是捡了个什么回家?陈鹤白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我很像那种随意打杀仆从的人吗?”

    双小小低着头没吭声。

    陈鹤白有点头疼,他从怀中掏出几张书契放在双小小面前,“你的卖身契,姓王的——他不姓王,本名方知许,光禄寺正卿方大人家的幼子,母家是皇商邹家人,前两天带着一匣金票来给我赔罪。希望我装次醉酒,没看见她犯事的儿子。”

    黄昏下,他倚在床边,半身笼罩在阴影当中,语气不急不徐,“——擅杀奴婢者,杖五十,一年,也要人查出来奴婢的确死于主人之手,多数奴仆贱妾都死于非命,然并无几人会深究他们为何而死。方家与邹家,叠在一起不好得罪,所以我答应了他们,金票存在了银号,皇家承办的那个,用的是你的名字,票号在这里。你要是仍怨着方知许,就去拿这些金票到买个杀手,宰了他,你应该有找这些人的门路吧?”

    妓子与刺客皮rou交易并不少。

    双小小低头看着盖着朱砂章的票号,半是感概地说了句,“我这条命真值钱。”

    陈鹤白在他没受伤的头顶不轻不重地按了下说:“知道就好,我给你上药。”

    “但这条命是公子救的,救命之恩涌泉相报,这些银子……”

    “你自己留着。”陈鹤白打断他说:“我知道你怕方家人报复,那就再过几年,过几年等他们忘了你。拿着这笔找个好地方,买几亩地雇些佃农,当土地主。然后娶个漂亮媳妇儿,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药膏被指腹揉的发热,细腻的肌骨若白玉,药膏融化了去,将白玉涂的泛着柔光。

    双小小垂着脸,颈骨凸起,他的嗓音还有些沙哑,声音很低,“公子是善人。”

    “还行吧,我有个弟弟,若还活着,应该跟你一样大。”

    原来是这样,双小小悄悄松了口气,他不怕人有所图,只怕人有所不图。

    药上完了,陈鹤白在双小小头上敲了下,“我去洗手,衣服穿上等我叫梅叔给你做饭。”

    他从屋中走出,带着一身的药味儿去打井水洗手。

    怎么说呢,他确实有个弟弟,庶弟,妾生子。

    妾是良家子,原是他父亲身边的婢子,青梅竹马的情谊,相貌出众性格温婉,被抬成妾是顺理成章的事。

    陈府里那么多女人,主人家最爱的便是这个青梅。

    可这份情谊害了妾,主人家新娶的大夫人唯恐妾先于自己生下孩子,便给妾灌了一碗绝子汤,可不想在自家大儿八岁那年,妾居然有了身孕。

    妾很惶恐,成日担忧这来之不易的孩子能否活下去。

    她是真的心善,性子柔软温顺恭谨,平日若不是主人家护着,早叫后宅里的女人们撕成了碎渣。

    陈鹤白小时候读史读诗,功课繁重,他母亲要他做京城第一的才子,但凡先生说一句“这处策论做得不对”,母亲便会命人鞭笞他,罚他去跪宗祠。

    妾偶有一日撞见被罚在宗祠抄写史论的陈鹤白,心软,给他送了热汤与氅衣。

    不算什么大事,妾也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只是说:“大郎与府君年少时甚为像。”

    陈鹤白对她并无多少情谊——直到她被母亲杖毙。

    名头是随意扯的扰乱内宅,时间是挑的夫郎远处时,肚中八个月大的孩子跟尸体一并扔了出去。

    陈鹤白眼睁睁看着。

    妾拖着蜿蜒的血流求他向大夫人求情,只要能救下她的孩子。母亲抬手按在他的肩上,尾指翘起,语气阴森,“你来求谁?你竟敢来求?”

    “这是陈家的孩子……”妾哭泣着说。

    “陈家已有鹤白,圣上夸赞过的神童,你腹中的,算得了什么?”

    那时候陈鹤白太小,头一次撞见这样血淋淋的场景,母亲的模样与语气又冷地出奇,让他被吓得发了高热,一连烧了四五天。

    高热退后妾的尸骨已经烂完了,他被母亲劈头盖脸地骂说“没用”,看打杀个人居然昏了过去。

    再后来,府君归家,青梅竹马叫人杖毙,未出世的孩子没了踪影,大儿重病。

    陈鹤白慢慢洗掉了手上的药脂,他的生母是家中长姐,行事果敢,掌控欲极强,她杀妾,并非是嫉妒妾得了夫君的喜爱,而是明明给妾喂下了绝子汤,她还是怀了孕。

    这种突破她所想的变化让她接受无能,以至于违反律令,要治妾的死罪,否则她能自己日日恼怒。

    而突破她所想的变化,会一直存续,比方说养了八年的儿子被夫郎带走教养,在十六岁状元及第后毅然离开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