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被塑造
“他们想杀了我。”周说,“我的父母,觉得我太不乖,所以想杀了我。”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余泽几乎不觉得吃惊。在听闻周说他未成年时候的事情,余泽就觉得周的父母未免也太过分了一些。 ……不,或者说,至少在周的记忆中是这样的? 余泽突然就想起,周——这个疯子的记忆实际上是由研究所决定的。他的人格以及记忆……都是由一场实验而诞生的。 余泽不禁有些懊悔。 刚刚与那个初始人格面对面的时候,他应该问一下对方的过去与记忆的。他只问了这个疯子的过去,却无从对比。 况且那个初始人格说,要找到真正的他……什么意思?什么是真正的他?他——那个自称为周的初始人格,难道不是真正的他吗? 余泽感到越发的困惑了。这种困惑有一部分是因为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无法理解。 他当然不是特别了解心理学的范畴,但是他的常识也告诉他,周的大脑中如果真的被人为“塞”进了不同的记忆与人格,这听上去也有些不可思议。 就像是什么科幻恐怖故事里的疯狂科学家一样。 或许这个研究所还有什么庞大而不可理喻的机器……? 余泽在心中腹诽一番。 他的一部分神经在吐槽这个梦境的不合常理,另外一部分则继续聆听着周的话。 周说:“他们想杀了我,我反抗他们。反抗的时候,我伤到了他们。他们年纪大了,但我是一个青壮年……唔,他们最后报了警。警察把我带走了。我进了监狱。那些犯人想上我,我不愿意,我就和他们打架,差点死掉……死前,我被送到了这里……这就是成年之后的我……” 余泽突然说:“你这样的说法,听上去不像是亲自经历的一样。” 周停住了。 余泽凝视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可能就是一种语感吧。他觉得周在描述这一切的时候,那所谓的“我”,如果换作第三人称,似乎也没有什么违和感。似乎他在置身事外地将这一切讲出来。他不是在讲自己的故事,而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周却轻柔地说:“当然是我啊。” 余泽怔了一下。 这个疯子……他看上去不像是疯子了。 硬要说的话,这样的表情,竟然十分像之前的那个初始人格。温和、从容而优雅,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但是,他实验品的身份却凸显出这种性格的奇怪之处。 如果他是自愿成为实验品的,那么放弃自己大脑的自主权,甘愿让自己的身体被无数陌生的人格占据……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周需要经历多么绝望的事情,才会自绝于此。 如果他不是自愿的……那么他又为什么会那么的平静呢? 他表现得无比正常。只是有些疲惫与喜怒无常。研究员说这是因为这个初始人格被其他后来添加的人格,影响到了。 周低低地笑了出来,慢慢地,他的笑声越发的响亮与疯狂,他站在那儿,笑得前仰后合。这个刚刚还在跳艳舞的男人,这个疯狂的、奇怪的、混乱的男人,目光中露出前所未有的、令余泽震惊的癫狂与嘲笑。 “那为什么不会是我呢?人——不就是由记忆构成的吗?!记忆……记忆……只要有记忆,只要有故事,不就构成了人吗?不就是——我吗?!” 余泽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他似乎理解了周的意思,但是大脑却在本能地抗拒这个概念。 他终究是经历过无数的特异事件的特局调查员,于是片刻之后,他皱起眉,慢慢表述自己的想法:“你是说……人的性格、理念……人格,是由他过去的经历构成的。而只要有对应的故事,就可以产生对应的人格——人,可以成为流水线上的商品。因为过去决定了你的一切。” 周对于余泽的说法不置可否,他只是笑吟吟地说:“所以啊,亲爱的,我就是‘我’啊。就是我。我就是记忆中的我——记忆中的……我。” 余泽猝然颤抖了一下。 不得不说,尽管周本人或许没这个意思,但是余泽却因为另外一件事情,而感到了巨大的恐惧与压力。 什么事情? 世界意识在特异事件之后,会修改、屏蔽——杀死——你曾经的记忆。 从某个角度来说,记忆中的我——真的是“我”吗? 余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的确,每个人都是在社会中被塑造的。你的过去、你的经历……你的记忆,造就了现在的你。 但是,记忆是虚假的。 就如同此时的周一样。现实中的人类,他们的记忆也同样是由世界意识——由病毒——一起,改变之后的记忆。他们是记忆中的“他们”吗? 我……是记忆中的“我”吗? 真相永远隐藏在幕后。 而这更是一个悖论。 人类对自我的认知来自于记忆,来自于大脑本身。而记忆却不会知道自己被修改了。因此,人类永远不会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每时每刻,你所感知到的,都是被修改之后的自己罢了。 被定义、被塑造、被改变。新的记忆被塞入你小小的大脑——然后,这就是你了。 余泽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并不是第一次意识到世界意识修改记忆的问题。 但就是这一次……就是这一次,太直白了。 因为周是一个实验品。一个,被这个研究所毫无顾虑地、随意地玩弄大脑与记忆、人格与过去的人类。 而余泽本人,因为种种原因,他知道了食人魔事件的经过与存在。现实与病毒的差异曾经让他无比的混乱和纠结。有的时候他真恨不得直接让世界意识把他的记忆屏蔽掉算了。 可也正是因为知道食人魔事件的存在,他才知道,这个世界曾经是如何的…… 面目全非。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或许他的表情变化太过于明显了,于是周也突然收住了笑,担忧地看着他:“亲爱的,你怎么了呢?为什么脸色这么差?被我的话吓到了吗?” 余泽静静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居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眨了眨眼睛,最后还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周用手指在玻璃上描绘着余泽的面容,他的语气格外的柔软,真的像是在对余泽倾诉爱语一样,可是刚刚他那癫狂的样子,又让余泽印象深刻。这真是一个疯子,一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疯子。余泽又想,其实那个初始人格身上也是如此,只是不如这个疯子这样的明显而已。 周说:“亲爱的,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外面的人。你看,我诞生在实验室,没有人认识我、知道我。那个研究员喜欢我——喜欢研究我。才不是真的喜欢我。”他那种甜腻腻的语气听得余泽也些许的不适,正如余泽第一眼就被这个疯子吓到了一样。 周的身上有一些太过于——不确定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从来都不让余泽喜欢。 周继续说:“所以亲爱的,我当然会爱你——你是我贫瘠灵魂中,第一抹光。你是——你是我,真正的我,看到的第一个……人。” 余泽突然抬眼看他。 这些话,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让余泽触动了一下,但是一个更重要的词语却吸引了余泽的注意力。 “真正的我”。 ……为什么这个疯子人格也在说这样的话? 什么意思? 刚才那个初始人格就这样说了,而这个疯子……他也这样说。 初始人格,难道不是这个周“真正的我”吗? 余泽就疑惑地问:“为什么你说……真正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露出泄气的表情,丧丧地说:“唉,亲爱的,你为什么不对我的告白做出回应呢?” 余泽嘴角一抽,说:“先说正事。” “哼……假正经。” 余泽:“……” 硬了。 ……拳头硬了! 大概是他的表情让周觉得不妙,于是周立刻摆出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但是语气却还是随随便便的:“真正的我……亲爱的,你不会是见到那个人格了吧?” 余泽说:“研究员说,那是你……最开始的人格。初始人格。” 周冷哼一声:“你信他的鬼话。” 余泽一愣。 周说:“我是最开始进入这个大脑的几个人格之一。那个时候研究员并不会对我们隐瞒什么,所以我还知道挺多事情的,亲爱的,我可以帮你。” 他照例邀功一番,然后说起正事:“那些研究员,一开始进行实验的时候可是十分粗暴的,从来没有在意过实验对于人体一开始的记忆与人格的影响……他们肯定对你说,实验对初始人格造成了什么影响……事实上,初始人格还存不存在,也是一个问题呢。” 听到这里,余泽慢慢明白了过来。他之前就觉得那个所谓的初始人格怪怪的,性格飘忽不定……而且,他还不能cao纵这具身体太久。 不过,似乎初始人格本来就知道这件事情。因为实验一开始的不确定性,这个人格或许只是受到影响,又或许是之后在其余的人格的基础上重新建立起来的初始人格……随便什么,他似乎已经不再是那个最初的……周。 想到这里,余泽突然看向面前的这个疯子,他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什么?” “名字。”余泽想了想,又说,“在你的记忆中,别人是怎么称呼你的?” 这个男人的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许久之后,他说:“别人似乎叫我……周。” 周……果然还是周。 这究竟是姓,亦或者是名呢? 只有一个单字,听上去有些奇怪。 或许是因为周是混血儿的缘故?但是这个发音本身,似乎也不是外文名中常见的名字。 余泽就又问:“只是一个字吗?” 周的脸上缓慢出现了茫然的表情。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才慢慢地说:“我不记得了……记忆中并没有这样的场景。别人称呼我为‘周’,似乎也并不是我记忆中的事情……那是……别的人格。” 余泽吃了一惊:“你能可以感受到其他人格的记忆?” “……很模糊。”周轻轻地说,“……我说不好,亲爱的,对不起。那只是……只是一种感觉。就好像你站在玻璃的外面。我永远无法碰触你。” 余泽微怔,片刻之后,他说:“如果你可以结束这场实验的话,你就可以碰触我。” “……不行。不行。”周忽然颤抖起来,他跪在了地上,用手隔着玻璃抚摸着余泽,“不行……亲爱的。我得……我得做这个实验。” “……为什么?” “因为……要找到……”周缓慢地、痛苦地,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思索,他说,“要找到,真正的我。” 余泽忍不住问:“到底什么是‘真正的我’?” 周沉默着,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他的身体颤抖起来。他开始哭泣,用头一下一下地撞着玻璃。 余泽吓了一跳,连忙说:“别想了!周,别想了!” 周猛地抬起头看向余泽:“对不起……亲爱的。”他卑微地说,“我还是太没用了。”他的唇角扭曲出一个悲惨的笑,他那么悲哀地、痛苦地说,“亲爱的,你不会不喜欢我吧?” 余泽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想,妈的,收藏柜。 他说:“不会。我喜欢你。” 于是周露出了一个放松的、温柔的笑。他昏迷了过去。 余泽站在原地,沉默许久。他的大脑一片混乱,许多的信息拥挤在其中。 片刻之后,他又凝视了周一下,然后走到了门口,打开了那扇隐藏着的白色大门。研究员正恭敬地在门口等候着。 余泽说:“他昏过去了。” 闻言,研究员用那种十分吃惊、震撼的目光看了余泽一眼,那意思就像是在说……您究竟做了什么? 余泽:“……” 靠,他什么都没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