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明
就在程由之付以压抑又狂热的眼神紧紧盯着裴情背影的那一瞬,莫绿无声无息地从偏室里走出来。两人四目相接时,前者立刻恢复了一贯清冷的表情,莫绿不轻不重地颔首示礼,随即将目光投到别处,就好像见了什么不重要的人。那态度算不上多好,但程由之知道整个裴府里伺候的人,除了裴情,皇帝来了也使唤不动,何况对别人多尊重。 桀骜难训,眼高于顶。正是这群人的代名词。 茶室的地面用柚木板铺就,油影斑斓,墨线优美。常年由人专门保养,是以,来往的人需着白袜保持室内亮丽清洁。然而,裴情是光着脚的。 莫绿手臂上搭着的正是要给裴情换上的棉袜。 不论在何时何地,见客时露着一双莹白的脚,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就等于赤裸着身体,称作不知廉耻。就算在这个女子也习武的时代,世人对女人的掌控欲也没减多少。但莫绿并不关心那些所谓世俗礼仪的束缚,他们自追随裴情以来,默认裴情即是他们的主人,是他们的法则,有人敢说三道四,杀了便是。 但想到叶赫刚刚把棉袜递给她时的表情,莫绿有些无奈。 裴情看到莫绿拿着那双白袜单膝跪在面前时,自觉地伸出脚,默认了她的动作。 等莫绿将裴情的衣着理齐后,裴情才起身转向程由之。年轻的御史大夫似乎脾气挺好,维持着浅浅地笑意望着裴情,静默地等待裴情发话。 裴情做了个手势,示意到廊下谈话。 “程御史,”裴情道:“今年的百官考核进行得如何?” 没想到裴情特意叫自己来是问这个事情,按理说御史台的事除了御史台之首的御史大夫和皇帝可过问,但那是以前的事了。裴情任丞相以来,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现下除宛州、雷州、常州的刺史仍未回京,另三十三州加上京城的考核均已结束。一切顺利的话,年前便可宣布结果。”程由之据实相告。 “各州刺史三月前均全部派出,为何还剩三地的人还没回来?” “下官收到的消息只说,大雪封山,只好延迟回京时间。”程由之补充:“宛州的消息来说,已随着太子的人马一同回京,约在这两日到京。” 百官考核是裴情上任不久颁布的命令,每年秋冬季之间开始进行,名义上是考核各州官员,实际上是以州为对象,从京城御史台中派出官员赴各州考察。包括但不限于各州府的钱粮储备、兵马编制、民俗风物、人员流动等等情况。其中最重要的考核项目是各州对朝廷的忠诚度,用裴情独特的计算标准,御史台每年都可以精确检查各州的民心程度,高则保持原样,低则重新任命官员进行调整。此外,各州刺史的调查情况只能回京再上报,必先在御史台亲自笔录,再进行口述,同去的刺史所报情况相近则可收用。特别地,将京城从雍州中独立出来作为单独的对象进行考核,也是裴情的命令,除了御史台,更有裴情手下的黑骑与宫廷的虎贲将共同参与,两支军队是御史台强有力的靠山。 那是裴情最早获得民心的举动,后来的几年里,百姓受益于裴情的种种改革,反对声渐弱。 高处总是有风的,一阵大风刮来,两人衣裾翻飞。而远处树上的积雪哗啦啦全落在地上发出闷响。 裴情背着程由之,手搭在木栏杆上,问:“太子这几个月的政行可有记录?” “自然,太子在宛州的言行都有人专门记录。” “太子的行为如何?” 程由之忖了一会,答道:“无异。” 裴情稍微侧过身,瞥了一眼程由之平静的脸,结束了短暂的对话:“可以了,你回去吧。” 侍立一旁的莫绿闻言上前一步,迅速地将程由之请出去。裴情顺势倚靠在木栏上,目送程由之离开。 叶赫从偏室内走出,径直朝裴情的方向走去。直到在刚才莫绿站着的地方才停下,在他们的规矩里,除非主人要求离开,五步内,他们必得留人守护。 裴情虚望着茶室,露出一丝不解,却肯定地说:“叶赫,他在表忠心。” 两人的谈话内容都很平常,除过问考核的事,作为太子名义上的老师,裴情自然也关注太子的动向,她不仅关注太子私下的行迹,自然也关心她优秀学生展示给世人看到的表相。 即便裴情在朝堂上如日中天,御史台仍保持以往效忠皇权的固执,从不久前告老的御史大夫李儒身上便可窥其一二。那个世人称赞的老御史,是先皇的好友,年至七十整日在朝堂与御史台间奔波,一双苍老却清明的眼时刻紧盯着裴情,手中攥着先皇给的诛佞剑,就等裴情作乱窃国冲上去清君侧。别说整个朝堂都惧怕裴情的yin威,就算全天下都活在裴情的阴影下,他也丝毫没有动摇立场。在他在任的几年里,他就是骂裴情最凶的人。 但他没等到裴情作乱,等到了自己的暮年,隐退山林了。 而程由之是李儒亲自选定的继任者,却没有继承李儒的志向,一句无异就表明了立场。以裴情对李儒的了解,这是不太可能的。那么,程由之是代表自己,还是整个御史台来表忠心,若是御史台,那么她要提前着手了。 裴情视线移到茶室一侧立着的满绣花屏,开始深思。 叶赫闻言没有出声,用那双烟雾般迷离的灰色眼眸注视着裴情,冷硬的五官线条稍微有些软化,流露出不自觉的温柔。近距离守护着裴情,看她思考或者做别的什么事,对他而言,是一件愉快安宁的事情。 以前的生活太过残酷,充斥着刀光剑雨,才能为自己挣得立身之地。他不懂得为何世人偏爱求神拜佛,追寻虚妄的东西。 直到他遇到自己的神明。裴情展现出无人能匹的强大,目睹了那从身到心的强大,他立刻就臣服了。 叶赫将自己与裴情相遇的那一天视为自己的重生日,自此他一心一意跟随裴情,既然裴情要权势,那就为她组建她所需的一切,裴情顺利的登上了高位。如若权谋可以让裴情高兴,翻天覆地又何妨?就在叶赫快要满意的时候,有一个人猝不及防地走近了裴情,两人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关系。 他惊觉,裴情并非身在云端难以触碰。既在俗世终究不能逃过七情六欲,可是裴情,在他的认知里,是完全可以躲过所谓的情爱。 脑内闪过周宁的脸,叶赫难以自抑地产生厌恶的情感,是那个皇帝,挑动了裴情的情欲。 而那个程由之,在偏室里观察的时候,他可没错过程由之看裴情的表情,简直跟那个皇帝一模一样。他们都想拉裴情永远沉没在世俗漩涡中,他无法容忍。 方寸之地内,两人各自思量着同一件事,以不同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