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终章
(五十三) 一场夜雪,让人们的出行变得艰难了许多。 李凡抱着毯子,手里还拎着一袋乱七八糟的杂物,从银行自助取款的小隔间里出来。穿着银行制服的工作人员皱眉看着他动作,并没有出声驱赶。 小声地说了句谢谢,李凡转身离开了银行。昨夜的雪是W市今年的第一场雪,雪后的空气中仿佛漂浮着不安分的因子,学生们欢快地从他的身旁跑过,上班族匆匆的步伐似乎也比平日轻快许多。 记忆中故乡的雪厚实而沉重,而W市身处江南,这里的雪更像是一种节日的装饰物,翻过夜来,就不见了踪影,只有路面上灰色的雪泥可以窥见端倪。 不知为什么,李凡开始频繁地想起故乡。 李凡穿街过巷走回自己往常的过夜点,像是一团无质的空气,没有人注意到他,又或者人们为了他和自身的双重体面,而聪明地忽视他的存在。 熟门熟路地走进巷子,从破烂的旧衣橱里搬出纸板、报纸、旧衣服、最后再严严实实地裹上毯子,李凡窝在角落里叹了口气,旧衣橱像位沉默的长者为他挡去巷口呼啸而来的寒风。昨天晚上下起了雪不得不躲到别处,现在雪停了他又回来他该在的地方。 皱巴巴的塑料袋里装着李凡捡来的一些东西,因为寒冷而皲裂的大手在里面翻搅着,先是找出一袋吃剩的面包,上面的印字显示昨天已经过期了,不过对于他来说,这其实算得上是‘新鲜’的食物。 几口把粗粝的面包塞下去,又灌了些水,胃里烧灼的感觉终于好了许多。应付完早饭,李凡思索了下,又从塑料袋里翻出来一盒消炎药,抠出来一粒,直接吞进肚子里。做完这一切后,他便又躺了回去。 他身上盖着的深色毯子和包装完好的药盒都和他如今的身份不太符合,李凡也不清楚是谁给他的,刚从医院跑出来的那几天,因为伤口感染,他烧得很厉害,如果没有这些药、这张毯子、和一并留下的干净的食物,他很可能已经在这个角落里无声地死去了。 李凡身上大部分的伤口都开始愈合,长出暗红色的珈,神志也趋于清醒,可是他却有些埋怨那个帮助他的好心人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许死亡正是一种解脱。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李凡窝在衣柜与墙壁的夹角中,雪后的太阳不同往日的清冷,散发出金黄的仿佛带着温度的光芒洒满人间,也照在李凡现在完全算是破了相的脸上,李凡迟钝地面向太阳,任凭阳光照拂,他闭上眼睛,久违的温暖包围了他,真暖和啊。 就像是某个人的怀抱。 他短短的眼睫颤动着,睁了开来,手掌不由自主滑落到胸口处,李凡安心下来,戒指还在那里。他千辛万苦攒够了钱,买来的戒指,如今还安稳地躺在胸前的口袋里。隔着衣料,他抚摸着戒指的轮廓,不知是不是受天上的暖阳的影响,他的心里也缓缓燃起了把火,想要把戒指送出去,想要把这件礼物送去它该在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摁灭,李凡掀开毯子爬了起来,一瞬间,却因为牵扯到伤口而龇牙咧嘴。他休息了一会儿,随便扯了些旧报纸垫在同样是捡来的不合脚的皮鞋里,然后就沓着它们走出了巷子。 李凡对这座城市太熟悉了,熟悉到无论把他抛在哪边,他都能找到去顾念家的路,然而这却是他被绑架后第一次离开这条巷子所在的街道。他走得不算快,却很坚决,一步一步朝着目的地前进。 太阳到了头顶,又偏过一点点,李凡终于到了,远远地隔着行道树和一条马路巴巴地望着,莫名的肾上腺素冷却下来,他立刻如坐针毡,忐忑地藏到宽大梧桐树的后面。他开始后悔了,也许他不该来这儿的,可是,与此同时,另有一股鼓胀的念头撺掇着他,只是看看而已,说不定可以看到他,就只是看一眼也好啊。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一个记忆中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楼下,李凡的呼吸一滞,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半只脚已经跨了出去,随后他的脚步就停住了,他看到顾念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个女人,女人的出现宛如一盆冷水,浇醒了他,又像是一面无形的镜子,强迫他再次自省,认清楚污秽不堪的现实。 顾念把许娇送到楼下。“谢谢你来看我。我真的没事。工作上的事情,我会抽时间去公司处理好,这段时间让你们挂心了。”徐娇今天穿了件羊羔绒的小外套,搭配短裙马丁靴,在这样萧瑟的冬日里实在是一副靓丽得风景,可是此时的她一双美目里面却隐藏着担忧,“哈哈,没有的事,公司里面不用担心,师父你一定好好养身体啊,大家都期待着你快些回来呢。”徐娇不知道李凡的事,还以为顾念是单纯的生病了,顾念勉强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看向远处天边的云,“你别喊我师父了,我都没能教你什么,以后,以后应该也不能再教你了。”“啊?”许娇愣了,这话是什么意思。顾念却开始催促她,“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回去,你偷溜出来的事实就要暴露了,你快回公司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许娇也不是傻子,她猜到了顾念或许就要离开,但是她在惊讶过后,还是向他握起了自己的右拳,“一日是师父,终身是师父。师父你也别太担心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顾念暗自重复着这句话,这次是发自内心地笑了,“借你吉言。” 李凡缩在树后,看着两人的互动,心里酸涩地不像话,想要从树后走出去,想要叫那个女人走开,想要自己……站在他的身边,可是他审视着自己如今的样子,越发没有底气起来。好在那个女人终于离开了,清减了不少的青年男人独自站在风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李凡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声嘶力竭,想要让他走出这片阴影,可是直到青年的身影消失在车里,李凡依然在原地一动未动。 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短,看似几步路就可以跨过去,可是这短短的几步路,却需要太多的勇气,李凡在那时没有跨出去,冥冥之中也预示了后面的结局。 顾念开车离开后,李凡走进了公寓楼,楼管不在,让他得以从楼道溜了上去。一层一层爬上阶梯,楼道的声控灯依次亮起,想起上次从这条楼梯走过的情形,李凡无声地笑了出来,命运弄人,不过如此。 在又一次把钥匙忘在家里后,顾念果断地把大门的锁换成了指纹识别的,李凡伸出食指,就像过往的许多次那样,门锁嘎啦一声开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李凡走近室内,弯下腰,习惯性地想要换鞋,弯到一半,又觉得没有必要了,木质地板上落了一层灰,看来已经很久没有打扫过了,上面满是散落的杂物,和人的猫的脚印。 李凡这副怪异狼狈的模样把猫咪们吓坏了,纷纷躲到远处不敢靠近,李凡苦笑一声,他去角落里看了,猫碗里还有充足的粮食,水也是新鲜的,看来在他失踪后,顾念也没有忘记照顾好它们。李凡随手扯出来一只垃圾袋,把厨房里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外卖盒子通通收起来,还有冰箱里已经长毛的食物也捡了出来,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经习惯性地把家里打扫干净,他猛然醒悟过来,他已经把这个地方当作自己的家。 可是他注定已经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啊。 李凡走进书房,书房里又是一番不一样的凌乱,在他的脚边是一个牛皮纸袋,纸张到处散落着,还有一些照片夹在其中,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李凡一眼就看见里面有自己和杨利民的照片,这些照片并不是近几天出现在报纸上的那些,而是在更早之前,非是有心人不能拿到的照片,他的瞳孔急遽收缩,眼前竟然黑了几秒,随后黑色又慢慢化开,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李凡站在故纸堆里,周身沐浴光晕,却没有感到一丝温度。 原来,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啊。 李凡呆呆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今天来的正事,从里衣里掏出犹带着体温的戒指,端正又郑重地放在书桌的正中,一直贴着心脏存放着的戒指在日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内敛的光,他不舍地又将戒指握紧在手中,又放下,又握紧,重复着无用的与自己的斗争,第三次将戒指握紧在手中的时候,他告诉自己是最后一次,他亲吻了戒指,然后忍着仿佛彻骨的疼痛将戒指放回在冰冷的桌面上,头也不回地离去。 习惯性地把垃圾打包带到门口,李凡吸吸鼻子正想关上门,就听见一声温柔的喵呜,原来是小黑顶着两个晶亮的绿眼珠跟着他出了玄关,李凡苍白地笑着,蹲下身子摸了摸黑猫的脑袋,“我要走了啊,很抱歉要把你们留在这里,你会想我么?”黑猫乖巧地磨蹭着他粗糙的掌心,疑惑地偏过毛茸茸的脑袋看他,李凡叹了一口气,捞起小黑放到门内,“再见了,我亲爱的小猫。” 再见了,亲爱的顾念。 把垃圾丢到楼下的垃圾桶里,李凡转身就看到小区的保安在看他,想认又有些不确定的表情,李凡笑了笑,从他身边走过。 太阳西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从公寓离开后,李凡没有回那条巷子里,他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里各种情绪也像洗衣机里的衣物一样翻滚着。苏蓉蘸满鲜血的身体,杨利民的歇斯底里,还有顾念的声声呼唤……他一时恐惧,一时愤怒,一时心痛……种种情绪压得他喘不过起来。 他一时觉得所有的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在那晚错把顾念当成杨利民,做出那番无耻的事情,顾念也不会被他吸引,他会在清醒后迫于无奈屈服于现状,无声无息地在哪个角落里勉强活着,杨利民不会再对落魄的他感兴趣,不会来绑走他,苏蓉就不会发现他的存在,也就不会有后面的悲剧。失去孩子的痛苦,以及摘除身体的一部分,他一个大男人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更别说是苏蓉那样娇生惯养的女性。 他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是杨利民不好,为什么还要来打搅他的生活,即使只是一场虚幻的美梦,他也愿意溺死在这梦中,是他偏偏要来戳穿这一切,说什么后悔了,以后会对他好这些鬼话,苏蓉,苏蓉也是她自找的,他阴暗地想,如果她不是那么急切地想让自己滚远一点,如果她不是非要大着肚子开车,如果她没有接那通电话……她的悲惨是她自己造成的,为什么要让他来承担责任。 杨利民说后悔遇见他,他也好后悔啊,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不认识他,宁愿做个普通的,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平凡的人,虽然他的家庭情况不好,但是他可以通过自己的勤劳来改变,娶一个同样平凡的女人,生一个顽皮但可爱的孩子。 他一直渴望有一个家,渴望被爱,但事实总是事与愿违,越是渴望什么,就越是得不到,最终还要被内心无休止的空洞扯下深渊,也许一开始他就不该有太多的渴望,这样即使期待落空,也会好受许多。 他在冬夜的街头快步走着,像一头怪异的闯进城市的犀牛,人群远远地避开了他,唯恐被一个肮脏的神志不清的疯子撞上,只有李凡明白自己内心的恐惧,他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他怕自己就会忍不住掉头,忍不住走回那栋公寓,走回那个人的身边。 李凡还是停了下来,气喘吁吁扶住商店的橱窗,从刚才开始,他的脚就疼得受不了,原先充当鞋垫得旧报纸被汗液染湿,挤在鞋头那里,每走一步都硌得生疼。脱下鞋子,把破碎得旧报纸从鞋子里扯出来,即使是变形了团成一团,李凡还是看清楚了旧报纸上刊登的人物肖像,从喉咙里闷笑两声,他直接将那双破烂的鞋子甩了出去了。 路灯下的橱窗倒映出李凡的面容,他的狼狈不需要用语言来形容,头发长长了一些,乱糟糟如蓬乱的杂草,他今年才三十岁,但是玻璃倒影的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看起来比起真实的年龄要老的多,隐见白霜的鬓角,粗糙的皮肤,暗淡的眼,还有最近新添上的左眼旁狰狞扭曲的疤痕。李凡再度弯起嘴角,他现在的样子,和报纸上的照片比起来判若两人,也正是如此,才免于被人认出来吧。 李凡走不动了,他没有了鞋子,从中午起就没有进食的身体虚弱的厉害,他靠在已经打烊的商店橱窗上,慢慢呼气,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身体里渗出来滴到裤子上,随后又很快地变冷,凉飕飕地糊在裤裆里,疼痛顺着尾椎骨一点点侵袭而来。 他想起来了,这才是他不愿意面对顾念的直接原因,从被杨利民暴力侵犯过后,他下身的裂伤一直没有好,每天折磨着他,让他感到羞耻与污秽,那时的无力感一直让他难以释怀,他没有办法这样去见顾念。 李凡在墙角默默地缩成一团,他现在哪都去不了,哪里都不想去,只好困在原地。夜渐渐深了,因为一场雪而变得泥泞的路面重新凝结,在灯下泛着光,本应该稀少的人群却渐渐聚集起来,从李凡身边走过,往同一个方向走去,依稀可以听见兴奋的人群中传来“跨年”、“表演”等词汇。 果然没一会儿,李凡面朝的方向就有数个光点升起,然后“嘭”地一下炸开,化作一朵朵绚烂之极的烟花点缀在寂寥的夜空。各种各样的烟花轮番升起,照亮了黑夜,李凡入迷地看着,不知怎么回忆起遇见顾念以来的故事。“我叫顾念,三顾茅庐的顾,念想的念。”初见时,他如此说,“亲爱的李凡先生,我想要和你zuoai,请问你愿意吗。”第一次zuoai时,他如此说,“他是李凡,是我男朋友。我们正在同居你看不出来么!”他对自己的兄弟直言不讳他们的关系,“我想让你明白,我永远不会以你为耻,遇见你是我一生的幸运。”从黄山下来后,在小山村里,他温柔地对自己说过。 不能再回想了,不能再想了,李凡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烟花烂漫的地方走去。他已经发现了,这个地方顾念曾经带他来过,古色古香的运河街道,尽头是宽阔的水面,水面上一座大桥沉默地矗立着。 运河大桥上风很大,但是也是欣赏烟花表演的绝佳地方,突然挤进来的李凡让人群发出一阵嫌弃的声音,不过很快,这些厌烦就变成了惊呼,因为他们看到那个男人动作艰难地跨过了水泥栏杆,站到了桥的外侧。 寒风无遮掩地刮在脸上,好似刀子,桥下黑黝黝地一片,仿佛深渊。李凡被冻僵的脑袋缓缓运作着,他想起来,顾念说过的,这条河可以通到他的故乡,于是,最后一点顾虑也没有了。他抬了抬腿,人群立刻一片尖叫,李凡回头看了一眼,又漠然地把视线收回来,想了想,他把身上的从小洋房里出来后就一直穿着的大衣脱掉,扔在身后,然后就毫不迟疑地一脚踩了下去。 宽阔的水面静默着奔涌,仿佛能容纳万物,伴随着人群的尖叫,李凡噗通一声掉进水里后,连个大一点的水花都看不见,就再度恢复平静。 说起来奇怪,比起来外面的寒冷,现在置身于水面之下的李凡甚至是感觉到温暖的,仿佛置身在未谋面的母亲的怀里,他困倦地闭上眼睛,任身体随水波下沉。 大河啊大河,游子只身离乡太远,可否由你送上一程。 水面之上,数朵烟花齐放,迎来了烟花表演的最高潮,桥上桥下的人群一齐嘶喊着,五,四,三,二,一,新年的钟声响起。 又一年开始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