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事故
被注视的感觉,是从那场事故开始的,起初在街上,然后是晚上回来的街角,现在变成了家里…… 于朋再一次把灯打开,小心翼翼检查了一遍家中各处,每一寸都没放过。不过他租的单间很小,没有客厅,所以几乎一眼就能看透有什么东西,确实一切如常。但他并未放心,有些神经质地用牙齿磨自己的下嘴唇,直到它发红到隐隐刺痛。 他相信就在刚才,有谁藏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那种目光执拗而疯狂,犹如刀锋一下下刺入他的脸颊,绝不会被认错。然而,转了一圈,仍然没有收获,于朋颓然坐在床边,用手臂紧紧地抱住自己,仿佛就能驱赶不断上涌的恐惧和关于事故的记忆。 没错,事故,那天他为了新工作,独自拖着行李来到这座城市,结果不小心错过班车,只好走近路寻找地方落脚。 附近没什么行人,街灯也明明灭灭,看起来像坏了,于朋暗想亟待重建的老城区太荒凉,周围也安静,仿佛只剩下他的呼吸。突然,前方街道快速驶来一辆车,就是在他的认知中价格昂贵的类型,但不知道司机有什么毛病,开得歪歪扭扭,吓得他赶紧躲到一边。 车却未减速,反而径直冲向了路旁,一头撞上了店铺的铁门,整个车头陷了进去,爆发出一阵浓烟和火光。目睹了这些,于朋手脚发凉,下意识过去,随后又停下来,惊慌地掏出手机报警,幸好很快拨通了:“……车祸,对,车祸,我不知道,周围有一家红色招牌的小卖部!” 从他的角度,那司机毫无疑问是死了,地上还甩出了残肢,血rou模糊,看得他胸口泛恶心。周遭破旧的居民楼似乎有人惊醒,探头来看,也有人害怕爆炸,连忙带着小孩下楼躲到了较远的地方。于朋却没有动弹,因为他看见车子后座还没起火的地方,忽然有个人影挣扎起来,随即一张鲜血模糊的脸凸显在破玻璃后,表情狰狞,一双眼亮得可怕。 此时车门已经摇摇欲坠,于朋也不清楚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丢下行李,粗喘着跑上去,用尽全力把人拉出来。这个男人受了重伤,即使一双眼还死死盯着他,但身体已经被撞击得看不出样子,尤其腹部汩汩流着血混合内脏、组织的浑浊液体,活不了了——这恐怖的景象深深刻入了于朋脑海。 又是“砰——”的巨响,众人尖叫,救护车赶来的锐利警笛,全都搅和在一起,刺得人耳朵发痛。于朋不敢转过头,愣愣地和躺在他身前的男人对视,就像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直到医护人员冲过来,把他挤开…… “唔!” 艰难地从回忆中抽身,于朋觉得很冷,躲进了被子里。他的手指始终颤抖,无论怎么努力克制,心跳也还是急促到似乎要钻出胸膛,而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挥之不去。 事实上,经过那场事故,他休息了一周才恢复过来,然后租房、入职、聚餐……靠每天忙碌让自己不再回想。否则只要一静下来,就会不由自主记起男人的面容,以及那双蜇人的黑色眼睛。 至于没找到源头的注视,也大概从这时若有若无出现在他身边,刚开始于朋没留意,以为是路过的小孩恶作剧,之后渐渐觉得不对劲,像只惊弓之鸟,时不时就环顾四周。他不习惯向旁人求助,因此同事们没有发现他奇怪的表现,或者说不太关注,毕竟隔板分开了一个个座位,除了工作需要,谁都不打扰谁,这才是常态。 于朋曾经觉得独自一人挺安心的,不必惦记太多,薪水勉强够生活,吃穿不愁,住的单间也很便宜。但现在,当他藏进柔软的布料底下,在黑暗中睁着双眼,试图熬过一夜,便无比厌恶起这种冷清、无从求救的环境。 那东西……仍在注视他。 直到天明。 第二天差点迟到,于朋赶着出门,没时间对着镜子打理仪容,进了公司,才通过反光的玻璃门知道头发没压下去,乱蓬蓬像个鸟窝。因为他平日安静,刘海厚重,鼻梁稍微有些塌,怎么看也只能提炼出“普通”这个词,所以根本没人提醒他。他身上唯一称得上好看的也许只有眼睛,瞳孔很黑,无论看向哪里都会给人一种专注的错觉。 他姑且安慰自己:“没关系,好好工作,晚上多买点卤味。” 于朋的生活是简单的三点循环,公司、超市和单间,反反复复,日子本应就这么过去——如果能够抛开经常被死死注视这件事。 最糟糕是要加班,同事陆续离开,办公室只剩头顶的一盏灯,他唯有打开音乐壮胆,打起精神检查文件。先前还有楼上的人敲门,询问某个女生的去向,大概是她的男朋友,于朋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这会走廊已经空荡荡了,清洁工开始工作,从最高层一直打扫到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这里。 “好冷。”于朋伸手关了空调。 如果他也谈恋爱,或许就有正当理由拒绝留下来?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条件,加上他一贯的性格,没人喜欢根本不奇怪。况且真有旁人接近,他肯定感到困扰,希望彼此的距离拉开半米,不然就浑身不自在。 然后,于朋感觉后背像被什么冰冷的东西触碰,毫无征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第一反应是转过头,什么也没有,无人的工位上仅有的活物是多rou盆栽。但那种紧迫的注视依然存在,刚才犹如刀刃猛地扎进他身体,此时又没那么尖锐,似乎粘腻起来,令他觉得像被某种野兽的舌头舔过脸颊。 他深呼吸几口,假装镇定继续专注于工作,只是手指敲打键盘的速度加快了,好几次打错字。 被注视的刺痛骤然消失了。 终于发送了文件,得到上司认可,于朋恨不得马上离开大楼,不愿意待在这里多一秒。可惜楼道堆满建筑材料,无处下脚,只有慢悠悠的电梯运行,把人送上来,又把人送下去。他看了看,犹豫几分钟,还是走过去摁下了按钮。 门平稳地张开又合拢。 于朋本能地退到最里面的角落,就像每天人挤人不得不站在这里,抱着背包松了一口气。电梯向下动着,发出轻微的声响,数字由大到小缓缓变动,显示不全,每个数字都像断手断脚了一般。 他默默计算还要多久——电梯突然一顿,连带他的身形摇晃起来,他赶紧扶住墙壁——灯光全部熄灭,连应急的红光也出了故障,在于朋期盼的眼神里颤动几下,最终保持昏暗。他整个人都慌了,试图拨打保卫处的电话请人帮忙,可信号不好,怎么也拨不出去。惊恐之际,那股熟悉的目光重新投来,于朋不能分辨对方在哪里,只是拼命后退,将自己缩在狭窄的角落。 但与从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了,他感觉某种气息扑面而来,比目光冰冷许多,简直像有什么东西来到了前方,就等着他掉进陷阱。 紧接着,于朋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在了墙壁,双手发抖,怎么用力都抬不起来。想要张嘴求救,嘴唇却仿佛沾上了黏胶,声音无法冲破喉咙,只有微弱的喘息能够从鼻腔钻出,消散在空气里。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他能做的仅是紧闭双眼,害怕会看见可怕的事物,不安地等待着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