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真理序列

    沈遂明于黑暗里凝固时，Stelr在梦中醒来。

    无远弗届的空阔天水间，约律与现实的壁垒被幻梦无声地糅合，雾云缠绵相连着颠倒。脚下洁白如雪的云气轻轻推着他，诉说无声的催促，抬眼烟波浩淼，他伴同雪与烟向上坠落入海，于是便离云界世事愈发邈远。

    旅途开始后就能觉察到，天上的海与脚下的云之间还隔着漆黑而璀璨的星幕。烟在此处悄然消散，而雪逐渐升华，成就为一点点光斑，无法被幽深阻隔。行至此处，Stelr少了一位旅伴。

    再向上，冲破黑暗，就是环状海了。

    那是何其绵长的海？它比云烟和星幕更寂静，封着光的雪落入其中便化了。他的精神也化在海里，仿佛随引力落了一生，梦中连时间感亦是荒诞，于是就在下一刻，他在这理想乡主人的应允下轻松跨越世界的边界，踏上永恒的乐园，来到了那位于云上，星上，海上的阶梯。

    风又出现了，吹拂着奇异的植物，静谧无声。花粉晶莹如冰，散发令人舒适的凛冽。

    黑发黑眸的歌者专心致志地捧着书，倚在第一节阶梯旁。柔软而富有韧性的藤蔓和枝叶在他身下延展，铺叠成垫子。

    Stelr走上前时，嗅到了冷气和落叶的味道。他轻轻出声，打破凝固，“晚上好，小眠。今天看了什么书？”

    “你好，郁星哥，又到晚上了。”歌者把目光移到了Stelr身上，呼唤他的本名，“今天我读到了一本未完成品。”

    “未完成？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你想要给我讲一讲吗？”Stelr——乐郁星在他身边坐下，歌者怀中正抱着一本书，封面上并未标注书名与作者，只在右下角轻浅印了“沉眠”两字。

    他没有试图探头偷看男孩手上的书，只是摸摸他的手。

    沉眠摇摇头，合上书，摘了一朵开在身边的花，举到乐郁星面前。那花朵乍一看长得像极一串铃铛，不过花蕊细看之下均是由宛若月光般的流动丝线组成。

    乐郁星笑着接过，“不要再拔它们了，这里的一切我都无法带出去，就让它们自己开着吧。”

    “可是，从你上次来过后，我一在这坐下，这串铃铛花就不断重复‘什么时候才到晚上呢’，吵到我了。”

    善于沟通的年长者提出了疑惑，“你不想问问吗，它为什么如此期待晚上？”

    “我很累，不想说话。”

    “小眠，有时候把直接真实感受说出来，会让自己轻松一些哦。”

    为了调节双方的矛盾，乐郁星决定发起一场［夜谈］——真理序列102：夜谈。持有者可以在没有阳光的环境中，与任何有记忆能力的对象沟通。正是依靠这一序列，他才能在这里与沉眠相见。

    他在异度荧光里侧耳倾听小铃铛们的细语，它们如同小孩子般叽叽喳喳地向老师告状，“我们不叫铃铛花！”“Delusion又欺负花！”“Stelr管管他吧！”

    “那我该怎样称呼你呢？”

    “Stelr可以叫我们…”“风铃草哦。”

    “风铃草，你们好。请问你们为什么如此期待晚上？当然，我会帮你们问一问小眠为什么要给你们起外号的。”

    “不是我们...”“在期待...”“晚上！”

    乐郁星适时地露出一点惊讶，“那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只是...”“会让身边的人类...”“听到自己的心声而已。”

    此话一出，乐郁星立即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旁边，沉眠重新捧起书，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交谈。

    幸好幸好，不然又要开始嘴硬了，他松了口气，“那为什么不和他说清楚呢？据我的了解，小眠不是会把错怪到他人头上的歌者。”

    “可是Delusion大坏蛋...”“他明明也可以说话的...”“我们叫他也不回应...”“而且从来不主动跟我们聊天！”

    “小眠，还记得我上次说的吗？对美好的事物要有怜爱之心。”

    “我有。”沉眠慢吞吞地抬眼，他其实听清了一人一花的交流，只不过是懒得加入。直到乐郁星主动向他搭话，他才给出回应，举例反驳道，“你看，它都叫我Delusion了，我却给它起了个名字。”

    要知道，这里有许多风铃草，蓝色和淡紫色连成一小片云，而只有一株在主人时开放，吵闹得像个铃铛的才叫“铃铛花”。

    乐郁星望向沉眠的眼神一贯包容，此刻也应不容辞地提出了解决方法，“你要把你的想法告诉它，不要在心里憋着，进行有效的沟通是人际交往的起点，也是构建社会的基础。”

    “但是这些对我没有用呀。”沉眠说道，“我不会用得到这些知识，也不需要去学习怎样在社会中生存。”

    “我答应了祁先生，要把身体借给他们，直到全世界的患者都被治好，才能弥补自己的罪过。”

    “可是已经六年了，他还是没有叫醒我，大概是那些叔叔阿姨们真的有点不聪明吧。”讲到这里，沉眠的语调不由得降低，“预计以这种速度，直到我变成大人后才能醒过来。”

    还是不行吗？乐郁星想，这样的对话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在环状海两千多个不分昼夜的日子里，沉眠从未放松过对自己的惩罚。

    “小眠，你当初觉醒序列时只是在瞬息内泄露了力量，除了我和源司，并没有其他人被波及。我不管你曾经的那位负责人在我们分开时对你说了什么，至少我从来没有——哪怕一秒钟，认为这是你的错，你永远不需要将所有责任背负在自己身上。”

    乐郁星不知第多少次地安抚着黑发歌者，永远坚定，没有丝毫不耐。

    当年沉眠觉醒后，他们很快被赶来的研究所人员带走，分开隔离。当数月后他终于再见到弟弟时，就只看见年幼的孩子被冠以了一个代号，躺在维生仪器间，陷入长久的梦境，而任何试图唤醒“Delusion”的行为都是这座研究所的内最大禁忌，不被允许。

    两年后，他彻底掌握了夜谈，才在沉眠的梦中窥见那彻底改变了他们平静生活的力量，也痛苦地接受了弟弟始终活在负罪感中的事实，开启了另一场噩梦。

    真理序列（未注册）：颠倒

    其异常强大的战斗能力只是附赠品，真正骇人听闻之处在于，它可以使普通人患上“歌者症候群”，并使歌者成为普通人。

    这是真理序列的发掘停滞数十年后，终于出现的崭新序列，它带来闻所未闻的力量，推动了窥探真理的大门。

    沉眠讨厌Delusion这个代号，因为这时刻提醒着他犯下的错。

    乐郁星讨厌Delusion这个代号，因为每当他在现实中看到弟弟的样子，便不由得生出荒谬感：这世上如果存在神或真理，又为什么偏偏要让最柔软的孩子去承担全人类的妄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