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

    公园之行不算顺利。打一坐上公交车,我的脸就开始发白,到了目的地我强忍着胃里翻涌的恶心,冲到公厕呕了好久吐出一点清水和黄色胆汁。休息了一会儿我才恢复精神,在沈奇飞的怂恿下,我满是期待地坐上海盗船,大哭而归。

    我知道我晕船,但我不知道我晕海盗船。

    沈奇飞笑了我好久,说要带我去坐旋转木马。

    我猛摇头,旋转木马也是绕圈的,我怕我坐完彻底晕倒了。

    之后我便没再尝试新项目,沈奇飞被我撺掇去做了跳楼机,下来时脸隐隐发白,我回以他大笑,被他贴身上来狠狠捏了一把屁股。

    没办法,我这个新哥就是这么变态。

    没过多久,我上六年级了。

    这一年我们换了班主任,班里成绩好的几个人会经常不来上学,我身边越来越多关于升学的讨论,在被告知念初中也需要考试后,我被我妈拉着参加了市里几所私立中学的考试。

    我的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坏,直升我们学校的初中部肯定没问题,但去其它学校考试则少了些准备。分数公布时我才知道,唯一录取我的学校,三百分的卷子考上二百七可以免去三年学费,而我错失了节省几万块的机会,我只考了二百二。

    我妈说,没事,初中好一点差一点没关系,主要是高中,高中上个好学校才重要。

    可我那时候连高中是什么都不清楚,我只知道我要上学,每个人都要上学,读完小学读初中,然后上高中,考大学。所有人都要这样渡过他们的十八岁,没人可以例外。

    六年级下班学期,我个子蹿高座位被安排到了最后一排,看黑板上的白粉笔字出现了重影,我以为是距离太远所以没放在心上,只把它讲给沈奇飞听。

    沈奇飞听后要我去检查视力。

    我想起新换的班主任总放在嘴边念叨的那些话,她在读私立初中的女儿近视了,正在做视力恢复,相关仪器要一千多块。

    我们只当她换一种说法劝我们乖乖做眼保健cao,老师的工资和班级分数相关,学生被抓到不做cao是要扣分的。

    我敷衍过去,我视力好着呢,班上戴眼镜的才几个,他们总被叫成四眼田鸡,我才不要呢。

    沈奇飞因为升学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没工夫事事顾念我。快到期末时他想起这事又来问我,我扯了半天谎还是没瞒住我没去做检查。他发了好一通火,我屁股遭殃,几天过去坐凳子还是疼的。

    但损失的视力终究不能挽回。

    他和我爸妈一起带我去的医院,电视上常出现的权威眼科医院。我在医院因为晕车吐的昏天黑地,他跑上跑下给我挂号排队。轮到我时,医生拿着一个小小的眼镜,镜片上带着一个凸起的把手,像是小龙的犄角,我盯着看了好久。医生在镜片上加加减减,配好了镜片后叫我走走适应一下。我戴上眼镜没觉得头晕,但眼前突然明亮清晰了数倍的世界显得那么不真实,我紧张地抓住了身边人的胳膊,沈奇飞扶着我,带着我走了大半个医院。

    离开医院后我的鼻子上架了一副粽框眼镜,一直臭脸的沈奇飞在给我挑镜框时难得松懈下来,我试了好多副,如今戴上的这一副是唯一一个被他夸不错的。我自己看着也觉得好看,甚至漂亮。情绪低落的mama也瞧了好久呢。

    小学毕业时学校没有举行毕业仪式,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我拿着一张红钞票神气十足地拉着沈奇飞进了小市场的米线店。

    “加rou加菜随你点,饮料要哪个,我再去买点石蛋rou串。”

    我平凡安宁的小学生涯就这么在满桌被禁止的垃圾食品中结束了。

    沈奇飞考上了市里一所老牌公立中学,住校。我继续在小学的校园里,念着对面的中学部。

    他比我开学早几天,他上学的前一晚我跑到他家里,睡在他旁边,我以为他会像我一样舍不得,和我说他去新学校会害怕,怕没有朋友,老师不喜欢他。我会笑话他再安慰他,告诉他你还有我呀。

    可他什么都没说,他的行李早早收拾好了,直到我被他拉到床上,我们都在没话找话。

    我在想,不就是念个初中吗,不就是每个月只能回来一两次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搞得生死离别一样。

    但这确实是我第一次经历离别,我无法将心中复杂的情绪,焦躁的心理言语化,我只能看着他,期待他对我说些什么。

    “安渺,好好学习知道吗。”

    我吸了吸鼻子,“哦。”

    “别耍小脾气,听话。”

    “你管好自己得了,我都是初中生了。”

    “安渺!”

    “干吗!”我红着眼眶,眼泪啪嗒啪嗒弄湿了棉被。

    “你。”沈奇飞被我气到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

    我抬胳膊抹掉眼泪,满不在乎,“关你什么事。”

    “你再说一句?”

    骨子里对他的那一丝畏惧让我不敢接话,眼泪越掉越凶,我在心里想着把他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手指揪着被子哭得发抖。

    沈奇飞没有安慰我,也没和我告别,我们各自睡在床的两边,第二天我醒了只看见桌子上他爸妈留的纸条和饭菜,我浑浑噩噩地回了家。等到开学那天收拾书包,我在书包里看见一个棕色的眼镜盒,还有一只眼镜喷雾。眼镜盒里放着好几条眼镜布,我总是丢三落四,眼镜布不知道被我弄丢多少,我从来都把这些小东西放在沈奇飞的书包里,现在他去了别的学校,这些只能我自己保管了。

    初中后的第一天放学,我妈来接我。路上她问我适应的怎么样,老师讲得能不能听懂。我不耐烦地说,还没开始上课呢,不要老问我,你审犯人啊!

    她嚷嚷着我不懂事,说人家沈奇飞多听话啊,成绩好什么都会,最重要懂礼貌才不会和他爸妈那么呛呛。

    我吼她,你怎么知道他和他爸妈不吵架,他家还有钱有势呢,你家有吗?

    我不愿意多说,眼泪即将冲出眼眶了,我不想在马路上边哭边和她吵架。

    可她不依不饶,上来拽我的胳膊,狠狠扯我,说得还是那些话。

    我养你这么大你这么和我说话?老师没教你怎么做人吗?人家孩子那么懂事考高分给家里省钱你能吗?我起早贪黑的.....

    我忍不住哭出来,撇开她往前冲。

    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和她疯狂的骂声被我甩得干干净净。

    我不想怪她,我知道她也不容易,她和爸已经在尽力给我更好的生活。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吃苦,甚至被他们赋予我责任的读书也不能满足。

    沈奇飞中学送来的录取名单里,只有一个名字被划掉了,成绩排在最后一位的安渺。顺便我还要编造一个理由对沈奇飞说,能考上是我运气好,我怕我去了跟不上,还是算了。

    我忘不掉他眼里的失落,和他小心翼翼提出“钱”时我难以安放的自尊心。

    一直以来我强行遗忘的事实再一次赤裸裸展现在我面前。哪有考上了好学校不去的道理?可我妈就差把存折翻出来,按着我的脑袋让我看清上面有几个零了。你念三年初中,三年高中,上面还能留下多少钱?

    我不能怪他们,镇上最好的初中未必就比市里的初中差,但市里的学校一定是我高攀不起的。

    我粗暴地拒绝了沈奇飞的施舍,也断掉了他去找我爸妈的想法。

    到了初中,我们拥有新的身份,新的学习环境,也该交新的朋友了。

    我从我妈要了那份录取通知书,一张纸,挂着金灿灿的闪粉。

    我把它折起来夹在了沈奇飞给我写的那页同学录里。

    沈奇飞留言,安小鸟,要听话。

    我给沈奇飞的留言,一起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