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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江湖夜语

    第七章    江湖夜语

    因褚绣春这一番固执,弘历连续几日都暗怀郁闷,海兰察见他虽然人前言笑如故,应对如常,仍是极为机敏的,然而私人时间里,看书的时候却愈发多了,弘历往日倒也是勤于读书的,只是此时却不像是用功,却好像以书浇愁的一般。

    于是海兰察这一天觑了个空儿便劝道:“阿哥,其实也不必太过在意,黑三已经说了,除了求财并无她意,褚绣春又哪能谋划到这上面去?倒不是说他没那个脑力,只是褚绣春一向谨慎,连盗墓都有规矩的,不想太过招人仇恨,免得给人穷追猛打,天地会的宗旨如此敏感,他岂肯轻易涉入?况且本来是赚了这一票要退隐的呢。”

    弘历想了一想,晓得他说的有理,自己也是有一点关心则乱,于是便道:“我本来也想着他不至于的,只是居然如此执拗,着实令人着恼,他有什么话,好好与我说便罢了,何必这样好像宁折不弯的?”

    虽然这几日为了弘历的情绪问题,令人也多有忧心,不过海兰察倒是并不责备褚绣春,要说弘历对待褚绣春,说怀柔倒也是怀柔的,弘历与刘墉拿那些狠话敲打黑三,却没有对褚绣春讲过一句半句重话,对谈一直是十分和气的,不过弘历对褚绣春做的那些事情,却比言语恐吓严重了许多,前者虽然说得残酷,毕竟还只是停留在口头,这个可是直接上手了,要让这种状态之下的褚绣春相信弘历,自己纵然是四阿哥这一边的人,凭良心讲,对褚绣春的要求也未免太高。

    不过此时,海兰察也只好笑着说:“那原是个糊涂的,哪里晓得审时度势,更加不能体察阿哥的一番心意,阿哥何必与他一般计较?”

    弘历笑道:“我倒不是在意此事,只是那金凤四姐现在全无踪迹,我却不知天地会为什么忽然间盯上了我,那与她们合谋的又究竟是什么人,这事若不彻查清楚,终究是隐患。”

    海兰察恭声道:“已经加紧追查,或许几日之中便能有所收获。”

    又过了两天,这一天黄昏时候,琼古里尔哈临时接替原本看守褚绣春的护卫,来到王府中这一处僻静的院落之中,这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距离洗澡还有一段时间,暂时没有什么事情,颇为悠闲的了,只见褚绣春单膝跪在一片茂密的荒草之中,正望着草丛中点点飞逝的萤光。

    褚绣春不是那种很通风雅的人,不过却也有自己的审美情趣,曾经有人要来这里清理荒草,他道是:“不必了,这草长得旺盛,看着倒是蛮好,都拔去了反而光秃秃的,这草我从前也是常见,如今看着它们,倒是原本出身的风物。诸位平日多有辛苦,实在不想再劳烦了。”

    琼古里尔哈听说了这事,一想这倒是“故乡原风景”,若是用笛子吹奏了,十分悠扬动听的,褚绣春从前窜身荒野,这倒的确是他熟悉的景物,硬生生在这繁华鼎盛的王府之中营造出一个蛮荒的小环境,不过他说的倒也有些道理,自己也觉得这杂乱生长的野草别有一番风味,全部拔去了自然不好,若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是有人打理了,消减了那一种冷清的况味,不过却又显得单调,不似这般随意生长的来得天然,有的时候自己走在这没了小腿的乱草丛中,也觉得有一种幽幽的野意。

    不过自己感受到的虽然是那种特别的幽远情怀,只怕围绕在褚绣春身边的,则是寂寞了,看他落在此种境地,琼古里尔哈脑中瞬间掠过那几位给圈禁的比如胤礽、允禩、允禵,都曾经是豪情壮志,然而终究是没能成功,身为皇子却如此下场,也着实令人唏嘘。

    然而琼古里尔哈脑中马上便回过劲来,褚绣春分明是个平民,自己怎么竟然想到皇族上面了?

    草丛中虫鸣唧唧,蟋蟀纺织娘都叫得热闹,此时褚绣春忽然问道:“琼古里尔哈官长,黑三是不是给捉住了?”

    琼古里尔哈点了点头:“你怎么猜到是他?”

    褚绣春微微苦笑:“因为小二口舌不便,想来你们这里也未必有通哑语的,大概便是黑三。”

    琼古里尔哈:……原来那光头是个哑巴,那么审讯起来确实是为难了,褚绣春居然懂得哑语,倒也是“多才多艺”。

    褚绣春默然片刻,问道:“黑三如今在哪里?”

    琼古里尔哈道:“主人安置他到庄子上去了,你不必担忧。”

    褚绣春点了两下头,又想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我与天地会的人也算是熟识,毕竟都是道上朋友,总归要互通声气的,传递一些消息,便不为赚钱,也免得触落到罗网里面去,不过要说更深的交往,却也没了,我们几个并没有那么宏大的理想,只愿早日得个逍遥自在。”

    琼古里尔哈一点头:“我会转告的。”

    只要没有政治目的,寻常的劫掠都还好说一点,一旦牵涉到政权问题,就相当严重,那种“社会型土匪”虽然名声好听,比如“替天行道”、“天下均平”,在民众中颇得拥护,然而在体制看来,是最危险最需要首先铲除的,倘若再来个“清君侧”,可就更麻烦了,尤其是天地会还有更崇高的纲领,“三点暗含革命宗,入我洪门莫通风,养成锐势复仇日,誓灭清朝一扫空”,这是要革命啊。

    褚绣春低下头来,看着一道流萤从自己掌心飞过,这一回便颇有些吃力了:“也请你告诉他,不必再捆绑我,我不会反抗。”

    琼古里尔哈微有些惊异:“真的?”

    褚绣春倏然一闭眼,马上又睁开,痛苦地点了点头。

    琼古里尔哈不多久便将褚绣春的言辞转告了弘历,弘历一听,这可真的是称心如意,然而海兰察则多有戒备:“休要掉以轻心,阿哥诚然弓马娴熟,但那褚绣春毕竟是个亡命之徒,只怕一个大意,伤到了阿哥。”

    弘历笑道:“你不必多虑,这人的禀性,我已经晓得了,他虽然草莽出身,却并非亡命,只看他这一阵的行事便可知,他不是个不顾一切的,即使此种境地,仍然妥善处之,像他这样的人,凡事留有余地,不容易便那么决绝。如今他已经想得透彻,顺应时势,我又有何担忧?”

    关于褚绣春,弘历曾经与刘墉讨论过的,那一回弘历特意留刘墉在府中吃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不知怎的就聊到了之前遇刺的事,从黑三而褚绣春,弘历便笑着说道:“不意绿林之中竟也有这样的人,如此困境也能够从容周旋,不急不馁,许多饱读诗书的人都做不到呢,倒是号称将什么汉书史记都读了个遍,一遇到事就要发懵,或躁或懦,全不济事。”

    刘墉筷子上夹了一块煨鹿rou,颤巍巍地抖着,一两滴浓稠的酱汁落到米饭上,这位弘历的密友笑道:“恭喜四阿哥,这褚绣春乃是个颇有资质的,堪称潜在的魁首,若他继续留在江湖,假以时日,也是个领袖人物的角色。那些说书的人,但凡演绎到江湖中人,便都往程咬金的形象靠拢,其实不完全是这样,比方那些‘单手开碑’、‘百步穿杨’、‘壁虎爬墙’之类,倒是也颇为出众的,小帮派之中很能够出头,那些三五个人,十几个人的小组流匪,多是这样的人带领,然而倘若成百上千的帮众,由这样的人带头便不成了,若没个有头脑的人领着,定然一片乱哄哄,在这样规模的帮派之中,光靠人情是不成的了,必然需要规则,而这些靠那些单纯能打的是不行的,必须要很有头脑才好。

    其实那些成功的匪酋,许多都并非是那种凶神恶煞的,甚至不一定肌rou发达,然而却颇能服众,靠的就是头脑,这些脱颖而出的人有相当一部分,半点都不蛮横,相貌也寻常,不是什么生具异相,一见便令人印象深刻的,虽然一般也都不是满腹经纶,说起话来却极是通情达理,头头是道,很擅长说服人,近的深知人情世故,远的能够谋划帮派的未来,就仿佛躯干虽强,调度由脑,那上了规模的匪帮也是如此,倘若只是武力出众,一般便是在基层担任头目,统带烧杀劫掠这一类的具体行动,若是到了组织的高层结构,便有点力不从心了。”

    说起褚绣春,当真是不错,十分有头脑,不是常见的山间流窜的粗野之辈,褚绣春不是个有学问的人,但是沉稳精细,见事明白,流水一般坚韧,虽然是他禀赋过人,不过这许多年的绿林生涯却也不是如同旁人一般,只顾了碗酒块rou地有今朝没明日,很能够动脑,对世事观察十分仔细,也颇有想法,可以说后天的修习十分努力,让他不同于一般的匪徒,与他相处十分舒服。

    尤为锦上添花的是,褚绣春长得真是不错,身材修长挺拔,一张脸孔也非常俊秀明朗,当真是不愧了他的名字,恍然锦绣春光一般,当初被抓的时候是一身黑色布衣,将来若是换了颜色鲜明的衣裳,定然更加衬托出人样子来,虽然说“平凡人也有平凡人的吸引力,最大的魅力在于人格思想”,不过不可否认,相貌在一定程度上对人的命运还是有影响的,比如说褚绣春,本身性格气质便不错,再加上长相还好,便格外引人注目,让人一看他的脸,便先有三分好感,也就更加有动力探寻他的内心,一张漂亮的脸虽然说不上是人生的开始,然而有些时候确实是人生的钥匙。

    弘历听他分析匪帮的人事构成,颇有所得,笑道:“早就知道崇如博学多才,竟然连江湖中的事情也晓得这样多。”

    刘墉一笑:“都是听我父亲说的,究竟我自己这也是第一次见到。”

    刘墉的父亲是刘统勋,刘统勋乃是雍正提拔起来的重臣,品行廉洁令人敬重,关键还很是精明能干,不像一些只知读书的人,浮于表层,想问题都在象牙塔里面打转,刘统勋对人世相当了解,江湖上的内幕也颇有所知,时常便和儿子议论人世民生,所以有一些事情刘墉虽然没有亲身经历到,对社会却也颇有一些理解。

    弘历点了点头:“今后还要多向令尊好好讨教,对于许多事情,我等后辈毕竟还欠缺经验。”

    刘墉笑着说:“家父素来敬重四阿哥,时常说起阿哥虽然年轻,却夙性英敏,实在很是令人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