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镜中世界
“少爷？少爷！”艾尔亚恍了一下神，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古色古香的房间里，房内摆设画屏雕梁，他正坐在红檀木的珐琅花纹小圆桌前，手上捏着一个黄色护身符。呼唤他的是一个圆脸塌鼻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脑袋两侧挽了两个圆圆的发髻。他是在叫我？ “少爷，你怎么还发呆呢？都到出发时间啦！”圆脸少年精力充沛，喊声能震得人耳朵发麻，他从艾尔亚身后探过头来，“老爷在外面催呢。” 艾尔亚上一秒还在湖水里泡着，下一秒就全身干燥地坐在了凳子上，素纱锦袍，峨冠博带，旁边还立着一个小童催促着他出门。他心里困惑，想着之前释摩说的“顺其自然”，便将手里的黄色护身符收入怀中，起身示意小童先走。 虽然很想对镜看一下自己的模样，但有这小童还在身侧目光炯炯，他只能装作整了整衣衫，落后小童半步出门。 幸好小童走前几步引路，不然这七拐八绕的还真不知道怎么走。走了有半刻钟便到了一处光线敞亮的大堂，里面已站了好些人，看到艾尔文过来，一名四十岁上下蓄着黑须的中年人开口道：“焕儿，此次逆域与幽界的贸易会便由你前往，具体事项你应已了然于心，我也不再多言。”他视线偏转，“金儿，好好看顾着点少爷。” “老爷您尽管放心！”圆脸少年高声应道。 一直到与金儿走到程府大门口，艾尔文心里都是虚的，他刚刚趁隙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右手手腕内侧有一银白色的痣状小点，耳廓还能摸到金属质感的方形饰物，正是已经失去能量的翻译器，所有一切都显示自己还是原本的身体。但是周围的人明显全都把他认做了程家的少爷程苻焕，还要他代表程家去参加逆域与幽界的贸易会。之前苦心孤诣想去贸易会，甚至于还……那现在不就已经在人族的聚集地逆域了？完全没必要去什么贸易会…… 心念飞转，但是身体却已经自发地坐进了停在门口的那辆做工讲究的黑色马车里，圆脸少年金儿也一起坐了进来，为他在腰后加了个舒适的靠垫，艾尔亚就理所当然地靠坐在软座上，闭目养神起来。前方车夫轻挥鞭子，马蹄哒哒，带动车厢轻微震颤。 艾尔亚觉得自己好像分割成了好几个人，一个自己在内心叫喊着没必要去贸易会了，快问一下附近有没有传送阵吧；一个自己则在内心思索着阎渡山、释摩、镜中火等，想弄明白眼前到底是什么情况；而另一个自己，那个真正掌控行动的人——程苻焕，则安坐于马车内，悠然自得，带着常年处理事务的娴熟练达。 无论艾尔亚内心如何纠结，马车最终到达了一处巨型岩壁前，他和其他一起与会的人执着邀请函，鱼贯通过了岩壁上一处光镜模样的虚幻异门，眼前倏然现出奇诡地境，脚下是蔓延开的黑色石台，边缘外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深谷，往下望去，一片令人晕眩的暗红深邃。 随着参会的人逐渐到齐，石台上最终站了有几百来号人。艾尔亚与金儿站在人群中，金儿硬拉着艾尔亚往中间挤，嚷嚷着外侧的绝壁看得他眼晕，光是站得离边缘近几寸，他就两股战战，想要如厕了。艾尔亚便也任由他扯着，神态悠然，甚至心绪也是极其平稳，以艾尔亚自身的性格，站在这种没有防护栏杆的高台之上，底下还是看不透的深渊，难免会有些许紧张，但奇异的是，尽管他心里觉得应该忐忑，心跳却始终慢悠悠的，毫无慌张感，就像在马车上一样，有另一个人掌控着他的身体，或者应该说，有一股力量在引导着他做出适当的行为。 众人在石台上聚集了一段时间，来客相互往来交谈，艾尔亚能感到也有一些人在打量着他，而其中目光最为炙热的是一个妆容精致，身着宫纱长裙的女子，她站在石台边沿，身姿婀娜。艾尔亚抬眼回望，便见她用玉扇遮住了小半张脸，正凝眸看着他，二人目光相接，那女子撩动长睫，眼波如同春水一般荡开。艾尔文内心毫无波动，但身体却似本能一般，朝那女子露出了几分笑意。 忽而石台上的人们私语声变重，一个面色苍白，身着锦衣的青年在侍从的陪护下走至石台前端的一处高台，他面带病容，时不时掩唇咳嗽几声，但台下的人并不因此轻忽，已经安静下来，等待他的发言。 “诸位朋友，劳烦各位远道至此。区区秋寄意，忝任逆通行主事。此次逆域与幽界的贸易会为逆通行与幽界的幽都记共同举办，稍后，便会有重烬鲲鸟将我们接引至幽界。”他的声音虽轻，且时有断续，但却能清晰送入在场所有参会者的耳中。随后，又由秋寄意身边一名中年管事详细说明了在幽界的注意事项，以及三日贸易会期间的食宿招待。大体说明之后，便见远方有一簇红光展翅靠近，一直飞落到石台边上，是一架木质的巨型鹏鸟，它其中一个长翼垂落到石台上，形成一处平缓的阶梯，石台上的人有部分面色惊异，更多的人则是波澜不惊，在逆通行之人的引领下依次走上了重烬鲲鸟。 重烬鲲鸟有两层，艾尔亚与金儿被引到了第二层边上的一个位置，稍微侧一下身子，便能看到鲲鸟外的景致。等人上齐之后，鲲鸟长翼收回，赤息吐出，整艘木质飞鸟疾向下方飞驰，金儿吓得抓紧了艾尔亚的手臂，紧闭双眼，一副半昏迷的模样。 艾尔亚感到一阵急速的失重与被强行向下拖拽的压力，眼前尽是绝壁上的暗红深色。值此刻，却有一双细白的纤纤玉手若有似无般擦过他的额发：“程郎，数月未见，你之风采更胜往昔呀。”艾尔亚只觉在这种情况下，竟还有人能淡然自若，谈笑风生实在是不可思议，但很快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没受到什么影响，稳当得很。侧过头，站在他身边的正是之前在石台上与他对视的那名女子，此时她收起了玉扇，一手扶在鲲鸟外侧的木栏上，面容如皓皓明光，清艳之极。这人似乎认识他，或者说认识程苻焕，且交情非浅。 艾尔文考虑着该如何应答，身体的本能机制时灵时不灵，现在就是由他自由发挥的时刻。 “嗯……你也是呀。”艾尔亚说话的底气有点不足。 那女子横了他一眼，端的是媚色内生：“你总是这般，避重就轻的，”她的声音转低，浅声低吟，“当真是日日思君不见君……” “……”艾尔亚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回复了，就这打情骂俏的架势，这人与程苻焕的关系怎么看都不太纯洁……他脑子跟不上节奏，这具身体却已经擅自行动起来，艾尔亚听到自己含情叹息：“我又何尝不是，归家数月，夜夜独望央都东，只恐烟君早已将我忘却。” 那女子食指轻点朱唇，而后用那染上了胭脂色的食指轻轻点上了艾尔亚的下巴：“今夜等你……”她呵气如兰，很是暧昧地贴近了艾尔亚，“数月不见，不知你那里是不是也更……”轻笑一声，一切似尽在不言中，只剩下香风尚留鼻息。 艾尔亚留在原地，好一会儿脑子里都是一片混沌，那女子国色天香，更有几分闺秀难寻的性感诱惑，但是他心中不但不觉兴致盎然，反而异常烦恼：难道自己真的要代替那个程少爷去赴约吗？会不会自己不去，这具身体却自发跑了过去？ 紧抓着艾尔亚手臂的金儿对二人对话浑然未觉，重烬鲲鸟到达目的地后，金儿脸色惨白，走路都晃晃悠悠，最后还是艾尔亚扶着他走下了木质鹏鸟。领路人先带领着众人来到了一幢石筑的塔楼，此次与会的众人都被安排下榻此处，等稍作休憩，众人再一同去贸易会会场的前厅用餐。 艾尔亚从塔楼的窗口向下望去，熟悉的黑红土地与幽暗天空，正是幽界地界，之后他便要与众人一起前往贸易会。前些时日的痛苦回忆又不由浮上心头，参加幽界的贸易会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会碰到那个所谓的“殿下”？他厌恶这份恐惧感，不想让情绪主宰了自己的思维，更不想因别人的错误使自己变成负面能量体，他是艾尔亚，即使没有魔力也能一个人活得多姿多彩的艾尔亚。他怎么能被这么点事摧折？很快就会过去的，就像当年弟弟与自己逐渐冷淡疏离再到两不相见，不也很快就习惯了吗…… 艾尔亚将心思专注在目前的情况上，联系之前正在与释摩一起取镜中火，他此刻很可能正身处一个奇诡的空间内，而从旁人的认知来看，现在的他是程苻焕，程少爷。自己这个情况倒很像以前学校里讲过的记忆回溯，有一定力量的人可以将自己的回忆用魔法保存下来，而后人时便会代入成回忆者。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在这里的自由度实在太高了，即使他现在走出去绕着这座塔楼跑一圈估计都不会有任何阻碍。但如果这个猜测是真，那么作为程苻焕的他，该怎么做呢？难道唯一的线索是去参加今晚那名女子的邀约？释摩又在哪里？他之前说过镜中火需要两人才能取，他会不会正在找寻自己？ 想了一阵也没想出具体头绪，门外已经有人来通知前往贸易会前厅用餐了。艾尔亚与众人一同相继落座于案前，金儿侍立于后，首座的是逆通行的主事秋寄意与一额有蓝纹的幽冥族，听介绍那幽冥族是幽都记其中一位负责人，专门请来与逆域众人同乐，据说贸易会最后一天，幽冥族的贵族们会与他们一同聚餐欢庆，但在那之前还是各自用餐，众人杯筹交错间，气氛颇佳。 食用完毕，众人被接引着来到了贸易会场，金儿这类仆侍则被统一安排至住处或是在场外等候。会场内华丽金奢，各类奇珍异宝依序展出拍卖，艾尔亚坐在较后排的位置，有些心不在焉，第一日的展品基本上都是抛石引玉中的石头。程家也提交了几件藏品作为拍卖用，程家与会上大多数人相比家资一般，那几件商品估计都会在今日出场。 “一年未见，程兄还是风采照人，令愚弟欣羡不已啊。”一个稍显阴柔的尖细声音在身后响起，艾尔亚回头便见着一个眼睛细长，下巴尖尖的公子哥儿，他身量不高，明明看着就二十来岁但笑起来却总有几分油腻感，让人联想到用光滑的水果橡皮涂擦钢笔字的脏污不适。 艾尔亚不知眼前之人的身份，一时沉默。对方已经又凑近了些，悄声恭维道：“这场内的大半女子恐怕都在偷看程兄呢，我要是能有程兄一半好相貌，啧啧啧……” “这可折杀鄙人了，”艾尔亚心内不由松了口气，“程苻焕”终于接过了话头，“李兄这次也是与令兄一道前来吗？” “这次李家就来了我一人。”他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道，“第一天有什么可看的呀，不如我们去幽界的集市逛一逛，上次我可是意犹未尽啊。” 艾尔亚心里想着要回绝，这个李公子看起来就不像个良家公子哥儿，但身体却已自顾自做了反应：“好呀，我也很是怀念疏影楼的琴音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