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兽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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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仪式上闹得不太好看,但村民总体上还是尊敬“朴”的,并未真的为难芙蓉。 人群散去,荣抱着青雀欢欢喜喜地走了,目章送失魂落魄的柴回家,芙蓉四人在里木下各自失魂落魄地呆了一阵子,许久后才慢吞吞地返回村里。 还没走多远,吴一便哇地吐了。 积云赶忙给他顺气,吴一吐得涕泪横流,形容凄惨,恨不能把胆汁都呕出来。 他吐完抹了一把脸,就地坐在村道边上,喃喃道:“这里虐杀半兽,和我家乡溺杀女婴有何区别?” 芙蓉默然。当她知道幼年的自己差点被昆仑的父母溺杀时,她便知道另一个世界并非桃源。 吴一惨笑:“我以为常世女人摆脱了生育枷锁,可以自由工作,便不会有歧视、不会有拐卖、不会有畸形的偏好,可这里有半兽。” 半兽是这个世界的“女人”。 积云讷讷,在吴一身边陪他坐下。 吴一有热血,即使流落异乡也愿为弱者发声,可刚才发生的一切已经超越他对世界的认知。 积云苍白地安慰道:“柴的妻子私下跟我说过,半兽带有兽性之血,也许,是生存的压力让他们如此选择。” 茅州溪县并不富裕,动荡之时茹毛饮血或有发生,强壮的半兽能轻易要了村民性命,脆弱的半兽无法参与劳作也会拖累全家,于是便渐渐成了不受欢迎的存在。 相柳却不赞同这般借口:“昆仑不必再茹毛饮血,那里的女人摆脱噩梦了吗?” 吴一摇头。 相柳一哂:“昆仑的女人,常世的半兽,所谓生存压力或许曾经存在,如今再看,不过是争权夺利、诛杀异己罢了。异于‘我’者,‘我’可吸其血啖其rou,唯独不可令其发展壮大,抢夺‘我’的既得利益。” “……” 四人沉默压抑地往目章家走,走到半路吴一突然说:“我想回家了。” 即使另一个世界也不是桃源,至少是家乡。 可他再也回不去了。 积云牵起他的手,紧紧握住。 吴一心神恍惚,积云半道拉着他去山间散心,只留芙蓉和相柳返回目章家里。 两人即将走进院子时,芙蓉突然停步,抬头看着朗朗乾坤:“我想,天罚是真的存在的吧。它不是在罚我,而是璧玉村这些执念深重不肯回头之人。” “他们不会有后代了。”相柳说,“他们不肯罢休,里木就永远只会结出半兽的卵果,直到有一天里木枯槁,化为尘泥。” 常世没有血脉和姓氏传承的观念,璧玉村的这一代死去,那就是彻底灰飞烟灭,再无重聚的精神支柱。 芙蓉咬牙道:“当年试图溺死我的人们仍然逍遥法外法,我却不能让这些在柳国大地上上演。天帝惩罚璧玉村的后世,君王要让他们在现世伏法。” “……” 她深吸一口气,眼里满是坚定的目光:“我要改变溪县半兽的生存境况。” ——我想改变这个世界。 时隔数年,相柳再次在芙蓉眼里看到了某种执着和坚定,一如她还是凡人的那年。 两人回到目章家时,荣已经哄着青雀睡着了。不久后目章也回来了,看着面色沉郁的客人欲言又止,只好转头出去收拾午饭。 芙蓉拉着相柳到院子里择菜,相柳双手拢在袖子里端坐一边,很有一副君子远庖厨的模样,顶多给芙蓉递一下水。 荣哄好了青雀,也拖着病腿出来帮忙,不一会儿就嫌弃地把目章从厨房里赶了出去,目章只好叹笑着摇摇头,开始劈柴。 天高云淡,鸿雁南飞,一切平静而美好,充满乡间的宁静,全然不像刚刚发生过血腥仪式。 目章劈了几块细柴给荣引火,一转眼就对上“朴”审视的目光,顿时有些汗毛倒竖。 相柳突兀地问道:“乐生来得艰难,你可会好好保护他?” “当然。” “若在生死之间,你会舍弃自己性命保护他吗?” 目章想了想,说:“会。” 相柳不置可否,又问:“若你今后成婚,向里木求得自己的孩子,也会对他一视同仁?” 目章苦笑:“在这璧玉村里哪那么容易求得人类孩子?” 相柳挑眉:“莫非因为乐生是纯粹的人类,你才视如己出?” 目章摇头:“不,我对他好,只因为他是一条生命。他来到了我家,我就会倾尽所有待他好。” 芙蓉心下唏嘘。目章说话时的神情就像任何一个初为人父的男人,而同风和扶摇看着青雀时也是这般温柔而坚定。 芙蓉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半兽也是一条生命。” 话题顿时陷入死寂。 半兽是璧玉村不可提及的痛。 沉默许久,目章扔掉柴火,站起身俯视芙蓉:“半兽是赔钱货。” 话音刚落,相柳看向他的眼神愈发充满深意,甚至有种似笑非笑的讥讽爬上面颊。目章被那神情刺痛,更加刻薄地说:“半兽即使披着人类的皮,也终归是异类。他们智力低下,性情残暴,反正我是不会接触他们的!” 芙蓉叹息:“你们只要人类,于是去偷去抢,可你想过乐生的父母会有多难过吗?” “孩子会被偷,都是因为当爹妈的没有看顾好;我们偷走孩子,也是给他们一个教训!” 芙蓉语塞。 目章一直生活在璧玉村,这里与世隔绝,买卖人口是村里的天然正义。 “那乐生呢?他的一生会被改变,再也没有机会读书出仕,只能永远务农,然后买来自己的下一代。” 目章怒道:“若非里木结不出人类卵果,谁会去偷孩子?又哪还会有乐生命运的改变?” 芙蓉也怒了:“倒果为因!你们虐杀半兽,反倒怪起上天没给你们人类孩子?” “我当然怪上天!我还怪刘王,怪刘麒!他们抓了渠、追捕柴,如果不是他们,柴怎会逃入深山老林沾染瘴气?又怎会有婴儿死在沿途?我倒想问问,璧玉村都沦落到人丁寥落的境地了,王和麒麟为何不来帮我们?” 相柳淡淡道:“制止你们,就是在帮你们。” 目章冷笑道:“帮我们?刘麒听完渠的陈情就该立即血书罪己诏,为我们向上天求得人类婴儿!我们不是‘民’吗?璧玉村不想灭绝不是‘民意’吗?麒麟为何不传达民意!君王为何不倾听民意!呵,黑麒麟果然不是善良之辈!” 芙蓉叱道:“你不想死,那些溺毙水中的半兽也不想死,他们要是会说话,他们的想法也是‘民意’。你只知怨恨里木不结人类卵果,正是因为你们抹杀了不知多少半兽的未来,上天要用你们的未来赔给他们!” “你胡说!”目章低吼,“璧玉村上百户人,人人虐杀半兽;溪县大小村落乃至各级官员,多的是人充耳不闻,谁敢多说一句?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凭什么代表上天说这是错的?” “璧玉村人人犯事,溪县民风积重难返,你还好意思说?!刘王若因法不责众就轻拿轻放,柳国其他守法百姓何辜?他们为何要胆战心惊地生活在孩子失窃的阴影里?我泱泱柳国又有何颜面立足于十二国中?任由尔等逍遥法外,刘麒才该血书罪己诏!” 目章讽刺道:“如今的溪县县令到任时也如你这般义愤填膺,结果如何?半兽在溪县生存环境每况愈下,璧玉村半兽绝迹,外面的半兽进村就会被烧死。” 芙蓉坚定道:“你不能因为环境如此、县令无力,就混淆是非对错。法律没错,刘麒没错,半兽没错,丢失孩子的父母也没错,错的是你们。男人、女人、半兽,生于柳之国土,便有生存的权利,这是生而为人的权利,不因能力、外貌的不同而有所改变。” “大道理说得好听!”目章怒喝,双手紧紧握拳,仿佛下一刻便要打到芙蓉脸上。 “你不想看到这一天吗?”相柳突然插话。 相柳的目光仿若洞悉一切,目章突然气血上涌,面色通红,仿佛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他胸膛剧烈起伏起来,握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终有一天,半兽可以自由生活在璧玉村,不必担心死生大事。他们可以昂首挺胸地走上街头,可以察举出仕,可以结婚生子,袖口的黑标将永远成为过去。你不想看到这一天吗?” “我……” 相柳平静地说道:“你该恨让你日夜不眠胆战心惊之人,而非意欲结束这一切的刘王和刘麒。” 目章一口气梗在喉头,突然前所未有的泄气。 “朴”果然什么都知道。 “你们走吧。明天就走。”目章说罢,抱起柴火走近厨房。 芙蓉起身还想再辩,相柳拦了一拦,对着目章的背影说:“你要记得你的承诺,无论如何要保护好乐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