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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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先生回来后,吴一的语言水平突飞猛进。为了让他更好地融入常世生活,芙蓉经常主动拉着他去街市上溜达,美其名曰学习生活常识,实际上假公济私地到处买些好吃的好玩的。 近日,芙蓉渐感精力不济,时常浑身疼痛,她心知怕是又要犯病,便把逛街之类的体力活儿改成了坐在酒楼里听书。 顺带还死皮赖脸地邀请了相柳一起去。 “司马简氏以兵权相胁,迫使先刘王主动退位,刘麒软弱,幸得垂怜,得保平安。王卒于蓬山。简氏篡权夺位,于宫中大肆yin乐,麒麟不堪忍受,使妖魔杀之。大罪之人遂除。” 戏台上,说书人讲得风生水起,吴一认认真真地边听边记笔记,桌上的茶水小吃一口没动,但看他写的东西还夹杂着昆仑文字,可见是听得半懂不懂。 芙蓉放慢语速问:“你听懂了多少?” “这说的是柳国前任大司马逼宫篡位、身败名裂的故事。”吴一想了半天才想到“逼宫”这个词怎么说。 芙蓉听了沉默半响,沉郁道:“民间传说罢了。” 先王退位缘由众说纷纭,柳国官方说法是主动禅位而亡。比起逼宫的传言,官方所说的刘王失道致使麒麟病重,王下罪己诏向天帝祈求逊位,似乎更合乎逻辑。只是这样正经的缘由远不如逼宫精彩,无怪乎百姓更愿意相信说书人的故事。 这时,说书人说到简氏一族的下场,台下传来阵阵叫好声。吴一叹道:“看来简氏在民间真是被骂惨了,简氏后人该多可怜啊……” 芙蓉一口饮尽冷却的茶水,稍稍摆脱了隐隐作痛的头疼。她耸肩道:“柳国如今的大司马亦出身简氏,民间的骂声和官员的任免可没有任何关系。除了麒麟,也许天上的仙人们根本不在乎百姓在说什么吧?” 相柳走上楼时,刚好听见这句话。他意味不明地扫了芙蓉好几眼,转头对吴一说:“你听得懂说书人的故事吗?” 吴一先点点头,又诚实地摇摇头。 芙蓉缩缩脖子。她光顾着吃茶听故事,完全忘了要向吴一科普常识。 相柳了然地一撩衣袍,坐到两人对面,以手指蘸取茶水在桌子上画了幅地图,不疾不徐地给吴一讲起来:“这个世界称为常世,常世大陆之外是虚海,在虚海彼岸,你的世界,我们叫它昆仑或者蓬莱。常世与你的世界并不相通,只有发生‘蚀’的时候,才会打通两个世界的通道。‘蚀’是直接导致你流落到常世的灾难。” “所以我是穿越了?”吴一不可置信地问。 相柳并不理解何为“穿越”,他继续道:“据我所知,昆仑在你们的世界被称为华夏,蓬莱被称为倭。从昆仑而来者谓之山客,从蓬莱而来者谓之海客。山客、海客与我们的语言并不相通。” “其实山客和海客之间的语言也不相通。”吴一笑说。 相柳不置可否,他指着常世地图说:“常世总共有十二个国家,它们共同围绕着世界的中心黄海。黄海不是海,它流动的是时间和风。天帝在黄海中留下五座仙山,其中一座叫蓬山,上有舍身木,那是麒麟出生和成长之所,也是神与人唯一会发生交集之处。” “神?!”吴一诧异。 相柳点头:“神。君权神授,王受天启而成就神身,不老不死,直至治世结束。而麒麟就是传达天启者。” “所以常世王位不是世袭制啊?那麒麟能传达天启,干嘛不自己当王?” “天纲不允许。”相柳淡淡道,“十二个国家会诞生十二只麒麟,麒麟与王共享生命,麒麟死,则王必死;但王死,麒麟则可能生存。麒麟不沾血腥,为求自保,会与妖魔缔约。与麒麟缔约的妖魔会收敛野性,甘心受其役使,称之为使令。说书人的故事里,刘麒就是命令使令杀了司马。” 吴一沉吟片刻,又问:“君王是神,麒麟是神兽,那……故事里的大司马简氏是什么?” “是仙人。”芙蓉补充,“国家官员都有仙籍,不老不死。” 吴一诧异地看向相柳:“你也是仙人……?” 仙人不都该衣袂飘飘不理世事的吗? 相柳不甚在意地说:“仙人不过是为了方便君王管理国家而存在的工具罢了。王不老不死,工作的人死得太快,也不好吧?” 好像挺有道理。吴一默默地想。 “柳国在这个世界的正北方,与雁国、恭国接壤。”相柳指着地图说,“先王驾崩,刘麒现在正在寻找新王。” “如果没找到呢?”吴一问。 “怎么会找不到?”芙蓉反问。 “茫茫人海……” 相柳道:“天命之人身怀王气,唯有麒麟能感应到。君王是麒麟的主人,一直到不到主人的麒麟会死,然后舍身木会诞生新的麒麟,继续寻找新王。” 惊堂木“邦”地一声响后,先刘王与刘麒的故事暂告一段落。说书人踱着步子下台,在看台的起哄声中,另一位说书人走上台去,敲击一下边鼓,开始讲起另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没有了家国天下的荡气回肠,说的是一名善良的女子留在深山教授孩子们习字的故事。这一回已快要进入尾声,刚巧是最高潮的部分,说书人说得声情并茂,台下不乏有姑娘听得泪湿眼眶。 故事的主人公玉兰原是雁国人,念过一些书,也能识文断字,偶然看到码头有招募代笔的布告,便想做几天工补贴家用。没想到,那布告乃是人贩子的诱饵,她跟着去试工没多久,便被卖到了柳国的深山里。 收买她的人家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除了不让她离开之外样样依着她。玉兰也曾试图逃跑,但最终被老实人的善良打动,她留了下来,还与丈夫一同向里木求得了孩子。 玉兰在深山里开办了学堂,聚集起所有适龄儿童做启蒙教育,帮助了许多大山深处的孩子。她的故事被长大后的孩子带到外面,渐渐成了说书人口中的传奇。 而故事现在正说到,玉兰的父母带着官兵去到村里,想把玉兰带回来。说到冲突激烈之处,只听那说书人学着玉兰父亲的声音道:“玉兰,你为何不跟我们走?” 复又学着女子的声音说:“二十年了,我已经有了孩子,有了家庭,你们现在才找到我又有何用?我走不了了……” 吴一若有所思,台下听众也议论纷纷,只听那说书人一敲梆子学着玉兰丈夫的声音扬声道:“你们不该来!你们生来就在富庶国家,却要来这里夺走我们的女人!” 芙蓉被那梆子声敲得心惊rou跳,蹙眉灌下一口冷茶。 说书人一敲边鼓停下说:“玉兰究竟会不会抛家弃子跟父母离开?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最新一期暖衣阁小报也会刊载大结局——。” 故事戛然而止,引起台下一片不满声。那说书人笑眯眯地走下台,无视身后一片吵闹声。 芙蓉三人随着喧闹的观众走下楼去,刚走上街,就听见报童沿街奔跑叫卖暖衣阁小报。有听众立即掏钱买了一本,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当即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叫卖者走到芙蓉跟前,芙蓉摆摆手拒绝,却又恋恋不舍地看着报童走远。 相柳看出她的犹豫,正想把人召唤回来,却被芙蓉阻止。相柳问:“你想知道后续,买一本不就行了?” 芙蓉摇摇头:“我不想知道。” “为何?” “……玉兰的故事被口耳相传,有人问过她的心情吗?县乡官员、普罗大众把她当道德典范歌颂,她的丈夫、那些村民……” 无论这个故事以何种喜庆的方式大结局,玉兰的一生已注定是悲剧。 芙蓉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眉头越皱越紧。 相柳虽未言语,面上却有些不以为意。 站在朝廷的角度,玉兰确实造福了一方百姓,歌颂她的奉献与牺牲将极大激励有志之士,推动社会风气向更好方向发展。 芙蓉突然忿忿道:“这是拐卖!因为玉兰教书育人,功在千秋,有人要把她的功绩变成自己的功绩,于是选择性无视了暴行!” 相柳闻言,表情顿时微妙起来,却并未立即反驳芙蓉。 见两人间气氛有些僵硬,吴一插嘴道:“我理解芙蓉。在我家乡,玉兰的悲剧只会发生在女性身上,我从未被人贩子当成猎物凝视,我不懂那种恐惧,所以我不会去指责猎物敏感。芙蓉的情绪来自于朝廷的态度,所有女性都该人人自危。” 相柳一愣。 他从未有过被拐卖的忧虑,故而不能立即看见颂歌背后的暴力,也无法听见赞美之下的求援,芙蓉却不然。芙蓉试图把自己代入到玉兰的生存环境中去,故而不安、不忿、不平。同为男性读者,既然吴一能理解芙蓉试图去理解的东西,那么相柳也应该尝试去看见背后的“玉兰”。 相柳斟酌片刻,略带歉意地对芙蓉说:“我同情玉兰,但你的激愤和不安,我……确实无法感同身受。” 相柳软下态度,三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气氛稍许缓和下来。芙蓉的心情渐渐平复,她快步走到相柳前面,特意转回身面向他,倒退着跟他一起前行。她认真地说:“我不该把我的坏情绪投射给你。当你承认你无法感同身受时,我便知道你的同情发自内心。” 三人一路往天心书院走,远远能看见书院门楣了,却在大门口遇见几个男女争执,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三人走近看去,一名妇女一手护着一个孩子,另一手拿着一摞纸张,频繁朝对面半大不小的少年脸上扇去,嘴里骂骂咧咧。那少年脸上挨了几下,却也不甘示弱,面上是一副据理力争的表情。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声音嘈杂的叽叽喳喳,也不知道是站在哪一边的。 芙蓉打量那少年几眼,似乎是之前兜售增刊的报童。这几人堵在书院门口,吴一伸长脖子去瞧,发现那妇人护宝一样护着的孩子竟是刚来天心书院没多久的学生,他赶忙示意芙蓉和相柳停下脚步。 原来,那妇人认为报童欺骗了她的孩子,给她孩子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要求退钱。那报童被打得来了脾气,据理力争道:“我从不强买强卖,你那孩子主动找我来买,看完内容就反口跟你们说我骗他买的,我若给你退了钱,那他不就白看了吗?我靠内容挣钱,若人人如此,不仅是我,作者不也要饿死街头?”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那少年说话又不如那妇人泼辣,很像读过书的样子,一时间也得到了围观者的赞同。 “看了又怎样?小孩子懂什么?我说让你退钱你就要退钱!” 那妇人追着少年打,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位劲装打扮的女子,一把把报童护在身后,用身体挡住那妇人,和气地说:“我是暖衣阁分社主事积云,你有话好好说,不要打我的报童。” 那妇人眼看来了个管事的,冷哼一声放下手来,又把自己要求退钱的主张重申了一遍,还啐了一口道:“写的什么啊,狗屁不通!难怪你们在柳国待不下去,要被赶到雁国来!” 积云也不气,微笑着问妇人身后的小孩:“告诉jiejie,这小报有人强迫你买吗?你看完了上面的内容吗?” 那孩子也是个不服管教的,翻了个大白眼说道:“无人强迫又怎样?看了又怎样?” 积云继续和蔼地笑道:“我们贩卖的是消息,不是这几张纸。既然你承认看了,那为此付费有何不妥?我为何要退钱给你?” 那孩子答不上来,回头看了看人群里一直站着不说话的一个男人,又躲回妇人身后。 那妇人冷笑一声,扬声道:“看了又怎样?没看又怎样?小孩子懂什么,我说没看就没看!”她傲然环视围观者一圈,“在场之人,谁听见我儿说看了这小报?” 那表情和声音,仿佛谁敢为报童说话就要撕了谁。 芙蓉忍了又忍,终是被这反口不认账的说辞气到了,站出来说:“我听见了。你儿子亲口承认自己看了,而且没有人强迫他买。消费了别人的劳动成果却不给钱,我就算你儿子还小不懂事,敢问您贵庚啊?” 此话一出,围观者中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就连相柳都没绷住,嘴角扯出一个笑意。 那妇人看着自己不得人心,回头朝人群中猛使眼色。人群中一个壮硕男人突兀地朝芙蓉走来,扬手就要扇她耳光。 相柳眼疾手快地拉了芙蓉一把,迈步挡在芙蓉身前。男人一个耳光落空,抡圆了胳膊还要再扇,相柳抬臂一格一推,男人被推出几步远,踉踉跄跄勉强站稳。相柳眼神充满警告地与男人对峙,吴一也适时挡到芙蓉身前。 那男人之前一言不发地看着妇人占尽上风,本以为芙蓉是个好欺负的,却没想到她身边有两个男人,只得骂骂咧咧地走回妇人身边。 那孩子撇撇嘴,低声叫了一声爹。 积云被这无赖行径震住了,她扶额松口道:“要退钱是吧?可以,我退给你们,双倍。我不能让说公道话者为难,但也请你们记住,我写、传抄暖衣阁小报是为弱者鸣不平,它们不是写给你们这等人看的。”说罢她歉意地冲芙蓉笑了笑。 那一家三口拿到钱,终于满意地离开。临走前那妇人口里依然嘟囔着“你以为这破故事谁想看”、“不过是出来卖的,我想让你怎样就怎样”,那孩子直到被父母拉走,都怨毒地盯着芙蓉。 人群散去,积云向天心书院的门房递了拜帖,潇洒地同三人摆摆手,说了声改日再见,便转身离去。 三人得以顺利回到住处,芙蓉笑眯眯地向相柳和吴一道谢,相柳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受了这一声谢意,转头和吴一分别回房去了。 芙蓉目送两人走远,缓缓抬起右手,迎着阳光仔仔细细地瞧——手还是那只手,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 可相柳拉住她时的温度和力道,却如灼烧一般深深烙印在了记忆里。